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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檐雨忽而沉默下来,牢房中静得森然。

    卫朔背对着,瞧不见她面上神色变换,继续说道:“也罢,你且在这里待着。符衡家中我还没去过,舅舅与我说,昨夜刑部已经将案发现场封锁住了,仵作已经查验过尸体,约莫已有论断,我过去瞧瞧。”

    檐雨心中说不出是释然,还是失落:“殿下既已认定了杀人偿命,何苦又去奔波这一遭。”

    “真要杀人偿命,死上百回,只怕也不足惜。你身上背着的,可不止是一两条命。”卫朔低下头深吸一口气,“我的幼弟,为公主慷慨赴死的五十二位文臣,更遑论还有诛罚无道昏君战死的数千将士。”

    “我说过的,你要好好活着,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

    待他走后,檐雨再无睡意,她依旧独坐在冰冷的白墙边。

    里外全是砖砌的高墙,什么都看不到,几根铁柱子隔出来的缝隙勉强算做窗户,可即便踮起脚来,也依旧轻松阻隔掉她的所有视线。

    关在这里,与困在东宫,在她看来并无区别。

    她想念家乡的山水与庭院,想念那些生机盎然的草木与掠过溪上的蜻蜓,还有、还有隔着幂篱惊鸿一瞥的少年郎但有些路一旦踏上了,就再回不去了。

    须臾间,光线暗处走出来一身着红色官服的男子,隔着栏杆幽然道:“仵作已有论断,昨夜符大人死于鸩毒。他家夫人说,那碟酥糖是你送去的。”

    明明,小萱也吃过的,绝不可能是酥糖的问题。

    檐雨回望着他:“酥糖没有问题!”

    陈世昌面色冷了下来:“仵作还在未吃完的半块酥糖中,同样发现了鸩毒。”

    随着她的步履碾过,地上潮湿的茅草散发出难闻的腐败气味,檐雨眉头蹙了蹙。

    “姑娘一介宫中内人,与符大人自是无冤无仇,此番若非受人指使,想必不会行此事端。”陈世昌嘴角浮现出一抹微笑,“是,太子罢。”

    0006

    晚来风急「六」

    赤裸裸的栽赃嫁祸面前,檐雨心中已有定论。

    此事多半是冲着东宫那位去的,卫朔平日里狂悖,不受礼法管教岂在这一两日,况且他行事乖张,与詹事府官吏多有争执,细细想来,这桩案子中巧合实在太多,怎么就偏巧那碟酥糖就到了符衡的手中,当晚他就身亡。

    想必设下此陷阱之人早在暗中观望,只等着时机恰当便动手。

    她与亡故的符大人,不过都是局中棋子,生可用,死亦可用,能有这般手笔的,大概也就只有那位。

    陈世昌轻拍栏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惋惜道:“人证物证俱在大理寺,只怕姑娘这回是难逃了。但若能供出背后指使之人,或有一线生机。”

    人证,物证。

    檐雨的眼眸一亮,然而她却作出一副为难的神情:“陛下甚爱殿下,便是我说了又能如何,多半也是替罪正是因为陛下甚爱殿下,姑娘才可谋得生机。”陈世昌见她态度有所松动,心下一喜,“太子与给事中起了龃龉,原本就是他二人的官司,姑娘不过是奉命送了东西过去,若是太子无事,姑娘自然无罪。”

    大齐沿用的是前朝的律法,若从前没有读过那些刑狱典籍,恐怕真就被诓骗了。

    诬告反坐,历来如此,陈世昌为官多年,从先前偏远之地主刑狱一路做到了京官,岂会不知道这些律例。檐雨将两根手指在衣裙上搅弄,似是万般纠结。

    “若、若据实相告,大人能许我些什么?”

    见她已经上钩,陈世昌倒也不急,为官多年,他悟出刑讯利法无非是威逼、利诱。靠着威逼这招,唬弄了不少人不打自招,又靠着利诱,引得罪犯间相互猜忌,争相出卖。

    他以微笑面目示她:“那就要看姑娘说出的实情,有多少份量了。”

    “倒没想到,东宫竟养出这样吃里扒外的东西。”一个声音从牢狱门口方向传来,显然是将他们二人的对话都听进去了,声音不大,却透着森寒,“本宫也来听听这实情。”

    卫朔本已走出大理寺狱,忽然想起她身上只一件单衣,遂扯了身上大氅折返。

    檐雨不知他因何去而复返,却也知道他一定又是听见了自己刚才那番话,生出了误会。此刻也只得避着那咄咄逼人的目光,闭上了眼睛,也闭上了嘴。

    然而卫朔并不准备轻易饶过她,冷笑着喊她:“说啊。”

    “太子殿下这般恫吓,恐有威逼嫌隙。”陈世昌适时横贯在两人之间,看向卫朔时却是皮笑肉不笑,“如今这内人是大理寺的嫌犯,还是交由臣来细细审问……”

    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朔一脚踹在了心口,跌坐在地上。

    “本宫管教自己的人,轮得到你来多嘴?”而后转向檐雨,厉声说道:“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乱吠。”

    方才他踹了陈世昌的时候,檐雨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这会儿叹了一声,缓缓起身:“殿下刚才来时,说要我好好活着,我也只是,遵从旨意。”

    她一手扶着栏杆,继续说道:“昨日尚食局送来陛下御赐之物给太子品尝,我送去时,撞见太子与左春坊给事中符大人争执,符大人似乎很生气,出门时差点撞了我。没想到这符大人,这般没规矩。”

    “你不是惯会教人规矩,怎也做出如此不守规矩之事。”卫朔怒极,“本宫在与符衡议事,你也敢进,现在还怪符……”

    他的话忽然止住了,檐雨从来知礼节,守分寸,断然不会在他会客时擅闯,更不会在背后议论他人。

    她这么做的用意是……卫朔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些什么。

    “只凭这些,可不能洗脱你的嫌疑,毕竟东西是经由你手送出去的。”

    “方才陈大人说那碟酥糖是物证,现就在大理寺内,那我便有法子自证清白。烦请陈大人将证物呈上,一切将会水落石出。”檐雨接道,“太子殿下要做个见证么?”

    卫朔拂袖而去:“本宫就亲自走一遭,去前厅取来这证物。”

    陈世昌爬起身来,幽幽道:“本朝储君竟如此乖张,在大理寺中都能随意殴打官员,果真心性狭隘,若因私报复,赐下毒药给符大人服下,亦有可能!陛下皇位来之不易,岂可再传于暴虐,我、我现下就写奏本弹劾!”

    檐雨不接他话,只默默扶着栏杆。

    片刻之后,卫朔又带了两人折返,他将那碟酥糖放在狱中案桌前,又命人将牢门打开。

    “证物就在这里,你要如何自证清白?”

    檐雨目光扫过,盘中八块糖完好无损,只有其中一块咬去半边,仵作便是在那缺口之上发现了鸩毒的残留,断定符衡乃是食用了含有鸩毒的酥糖暴毙身亡。

    她抬手捻起那块吃过的酥糖,仔细看了看。

    缺口小小一角,边缘还沾了点红粉,檐雨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有淡淡脂粉香。

    然后她从那块糖末端掰下来一小块,放进口中咀嚼。

    “你疯了吗!!”卫朔冲上前去掐住了她的两颊,想也不想就将手指头伸进她口中去抠,硬生生将那小半截糖抠出来。

    见檐雨面露痛苦之色,他脸色陡变,手指头又往深处戳去,毫不怜惜。

    喉咙口异物捅入,惹得檐雨呕了几口苦水出来,她虚弱地对着陈世昌说道:“这酥糖无毒,鸩毒是后面沾上去的。”

    陈世昌愣在原地,诧异地看着这一地狼藉:“这、这怎么回事?”

    卫朔抽回手,不再看她。

    檐雨指着那块糖,喘着气:“方才,我闻见这酥糖上有脂粉味,似是桃花之香气。此为秋季,并非桃花时令,尚食局制作点心时只选当季鲜食,因此这绝不是酥糖的味道,而是有涂了桃花香脂的人吃了,留下的痕迹。昨夜只有符大人一人身亡,因此绝非是吃了酥糖的缘故。”

    “再加上,我也吃过所谓藏着鸩毒的同一块点心,并未暴毙,因此,这鸩毒一定是之后涂上去的。”

    原本牢房内站着的狱吏,都听见檐雨这番话语,无不想为她拍手叫好,可见着太子与大理寺卿一个赛一个的黑脸,一个个都闷声走了出去,空荡荡的牢房中,只余他们三人。

    陈世昌没想到竟是如此,依旧愣在原地端详着那块酥糖。

    “你的清白,得以自证了。”卫朔冷冷地摔出了这句话,转头看向陈世昌,“还不放人?”

    “这、这……”陈世昌难以置信地摇头,“怎会如此,那这幕后之人,又究竟是谁。”

    卫朔将大氅丢给檐雨:“这就是陈大人该操心的事情了,还望大理寺能查明真相,还东宫一个公道,还枉死的符大人一个公道。”

    0007

    晚来风急「七」

    大理寺狱临近城南郊,路不好走,马车也颠簸,行驶了好一会儿,才堪堪停稳。

    卫朔见身旁那人动也不动,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冷冷撂了一句:“还不下车,是要本宫请你么?”

    方才她自证清白这一场,也算得上是死里逃生,按说卫朔应当也有不少疑问要同她讲,比如询问为何她知道酥糖没问题,比如商量要不要派人再去符衡府上再查探一番。

    可这一路上,他都未曾开口。檐雨猜测,太子殿下这是对她有火气,只等着随便找个由头来发难。

    就像他从前惯行的那些套路一样。

    便小心翼翼地避着他的目光,只柔声说了句。

    “这不是回宫的路。”

    路程不对,若是回宫,应当还有一小段距离才到东华门。

    “话不多,心眼不少。”卫朔看向她时,自己都未察觉眼中赞许之色尽已外露,“此处乃是城中一处宅院,谢太傅还有两日才到京城,我暂且借来用用。”

    听他这一解释,檐雨便想起了东宫那些闲谈琐碎,前任太子太傅上月已乞休返乡,陛下便寻了一位新太傅,前来京中教习太子。

    看样子此人不是京中官员。

    六部尚书的姓名她都知道,没一个姓谢的。

    檐雨跟着他下车,院子不大,但布置的颇为雅致,进门便是一块太湖石立于右侧。

    嵌空瘦挺,嶙峋之中透着别样韵致。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也顾不得去听卫朔在讲些什么,指尖轻轻触碰岩硬的石壁。

    夕阳薄暮,霞光透过石头中的小孔细细密密地照在她身上、脸上,檐雨感觉自己仿佛也融进了光线里,静静看着面前虚幻中一对父女。

    小姑娘不过十来岁,撇着嘴:“爹爹为何偏爱这太湖石?皱巴巴,干瘦干瘦的。”

    那父亲身着前朝官吏装束,眉目英朗。

    听了稚女这话不免笑道:“太湖石在水中多年,才成这般嶙峋面貌,既是道法自然,又是藉有形于无形,为官者亦当如此石,风雅清正,涤荡之后千疮百孔,不坠青云之志。”

    “原来如此,女儿受教了。”那小姑娘舌头一吐,跑开了,边走还边笑:“意思就是,心眼子不多,当不了这官。”

    “好端端哭什么?”卫朔的身影横贯在面前,阻断了檐雨的视线,方才那一对父女身影尽数消散于虚空。他的眼神不如平常一般锐利,眨的频次也多,“不过是看宫门下钥前赶不回去了,在此暂住一晚。”

    檐雨以手背拭面,这才察觉颊上湿漉漉的,她回过神来,盯着卫朔的嘴唇:“殿下确信,只用一晚就能叫陛下改变心意?”

    “我看你心眼比这太湖石都多。”卫朔语调一如既往的冷冽,看向她的目光却柔软,“只住一晚,其余你不用担心,我已让人备好了热水和换洗衣物,一切等明日再说。”

    门口的马车停在那候着,他还是要回去的。

    她不能回去,那多半是还有牵连,檐雨虽猜不到这些究竟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也知道卫朔此举乃是好意。

    便也不再多问,只送他到门口:“住上几晚不重要。如今我暂且脱身,可符大人却枉送性命,此案望殿下费心。”

    天又阴沉下去,大有风雨欲来前的萧瑟肃穆,卫朔上车撂了帘子。

    “天塌了,自有我来顶。”

    0008

    晚来风急「八」

    刚过了神华门,雨就落了下来。

    卫朔屏退所有跟在身后的侍从,既不乘辇也不撑伞,就这样孤身前往泰安殿。

    风风火火冲到门口时,却骤然停住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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