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公公撑着伞在后头追了一路,这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跟上前来:“殿下仔细身子,可不能淋着雨呀!”卫朔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听见里面萧贵妃在笑,伴着熟悉又陌生的男子说话声。
王公公也听见了那些声音,他压低了嗓音在卫朔耳边说道:“豫王昨日就归京了,是申时刚入的宫。”
召见已在封地的亲王入京觐见,竟是一点风声也没透给他这个太子,卫朔暗暗握紧了拳头。
蓦地就想到了今日朝堂之上,为了符衡的案子,他的父亲是如何姿态逼人。
陪着听了一会儿,王公公的脸色也是煞白,他小心翼翼地用余光去瞥太子脸色,心中同样悲愤,同样都是儿子,跟豫王就可以把酒言欢,父慈子孝,怎么跟太子,就是剑拔弩张。
卫朔转头要走,却被王公公拦住,一推一搡,惹出些声响,却听一道浑厚嗓音从内殿传来:“门外可是太子?”
豫王卫宁出来迎:“臣闻太子数月之后便要冠礼,特从荥州携贺礼前来。”
谁料卫朔就当没听见似的,看也不看他一眼。绕过了卫宁径自往里走,跪在殿前:“臣躬请圣安。昨夜给事中暴毙一案已有线索,望陛下准臣即刻提审尚食局众人。”
啪嗒一声,是扔箸的声音。
“你是来请安的,还是来添堵的?!”武德帝卫毅取了手帕擦嘴,语气已是极其严厉:“跑去大理寺殴打朝廷要员还不够,晚上要在这后宫里头打打杀杀么?”
卫朔不动,唇边泛出讥诮:“陈世昌办案子不行,告起状来腿脚倒快。”
“放肆!”卫毅怒斥道,“陈世昌当然不及太子殿下腿脚快,否则这会儿那个东宫内人早不知死了几百回!”
萧贵妃总算是看明白了,陛下这是有心诘责太子,她嘴边挂着一抹笑意,与豫王对视一眼,而后扶着卫毅肩膀:“陛下莫要生气,太子年纪尚小。听闻那内人自打入宫就在东宫伺候,太子也是重情重义,体恤下人。”
卫毅顺着台阶下了:“太子起来吧,今日你大哥回来了,一家人一同吃顿饭,案子就交给陈世昌办。”
在自己闯入之前,他们的确是一家人。
卫朔并不承情,依旧稳稳跪着:“此案涉及东宫清白,臣要彻查,今夜需提审尚食局众人,还望陛下恩准。”
卫毅终于大怒:“倘若朕不准呢!”
“陛下!”萧贵妃见他气得咳嗽,赶忙起身去倒来一杯茶,口中继续劝着,“都是一家人,别伤了和气。阿宁今日才回来,让他这做哥哥的劝劝太子。”
“那么陛下可知道。”卫朔抬眼看向他们,“陈世昌假借断案,行诬陷储君之事。倘若陛下不准,臣即刻便让詹事府拟折子,明日早朝时奏请将,此案交由率更寺代审。”
卫毅的掌心冒了汗,便用指尖快速摩挲,但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手里流走。
最终,只扔出三个字:“好,好,好。”
卫朔直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萧贵妃与豫王见了这架势,忙双双跪在堂前。
看他离去时决然的背影,卫毅心中想着,如今这太子的心,与自己是越离越远了。
杀鸡未能儆猴,反倒一身鸡毛。
更让他忌惮且辗转反侧的事情到底还是出现了,身处高位之后,他更能够看得明白,权利的更迭从来都如浪潮,永不停流。
太子羽翼渐丰,他和他那东宫的「小朝廷」已经有了随时都有掀起风波的能力。
0009
晚来风急「九」
戌时刚过,檐雨就已经将主屋收拾妥当,卫朔走时只留了两个守卫在外头看门,今晚这宅内就只有她一人。
套好了枕头之后,她又仔仔细细地抚平上面的褶皱,端放在床头,环视屋内一圈,脸上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容,这虽不是属于她的家,竟也让平静无波的心,起了些许雀跃。
久违的自由感涌上心头,连窗外那令她讨厌的淅沥雨声都觉得甚是可爱。
雨还不知道要下多久,今夜寒气重,卫朔大概不会好过,只怕是又要把内殿的东西砸个遍,上回应当提醒王公公别放瓷器件儿的……
檐雨自嘲地笑了笑,当女官习惯了,怎么出来了也时时刻刻惦记着东宫那位主。
不想了,她摇摇头,床铺好了,怎么忽然觉得有些饿了。
檐雨摸索着来到厨房,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却发现此处不光有柴火,甚至米面肉蛋都备了些,她回想起来,卫朔说过的,新任太子太傅不日便要来京。
这些大概是给他准备的。
“谢太傅,借你家一点东西,日后再还你。”
此处自是无人回话,檐雨便十分满意地撩起了衣袖:“就当你是同意了。”
没一会儿,一碗香喷喷的面条就出锅,只是清汤寡水的让她感觉有些单薄,便煎了个黄灿灿的荷包蛋放进去,又发觉颜色素了些,再烫两颗小青菜……
檐雨满意地尝了一口汤,这下子总算是色香味俱全,可惜这厨房里无处可坐,她便端着面条又回了主屋。
刚把东西放下,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的男声。
“姑娘便是东宫的内人吧。”
脑海中像是有道闪电掠过,顷刻间照得天地万物煞白一片,跟着轰隆声响,犹如雷声阵阵。
这声音实在太熟悉,又是姓谢,她心中即刻就有了论断。
怎么会是他!
“姑娘,姑娘?”
谢昀看着面前女子的纤纤身影,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既是在宫里伺候的,又是太子身边的人,怎会如此礼数全无,竟是连头也不回,话也不说。
连日秋雨,他便匆匆赶路未曾停留过夜,总算是在今日城门关闭之前入了京,比原先预计的足足早了两日。
方才在门房处看见两个守卫,一问才知,是太子的人。
谢昀问他们为何会在此处,那两人只说是太子让他们护着檐雨姑娘的安全,其余不知。
他顺着光寻到了主屋,看见收拾妥当的床铺,心下更加怪异。
陛下莫非神算,竟能知道他今晚入京么?
“此处是在下的居所,姑娘为何这么晚还在这里?”谢昀见她始终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哪处,也不知她是否耳朵听不见的缘故,便主动走到她跟前,“方才门口两位武士说你在屋里面,我便去侧卧找了,也没寻见。”
檐雨听见身后动静,知道是他走过来了,赶忙将两手交叉在胸前,头垂得极低,转过身轻唤了句:“谢太傅。”
“是、是太子殿下派我来……来替太傅收拾的。”
谢昀露出一抹和煦的笑来:“原来神机妙算的是太子殿下,连谢某未曾用饭都想到了。诸多内务原本是该我亲自来的,倒是劳烦檐雨姑娘了。”
她始终垂着头,手也一直交叠着。
谢昀更觉得奇怪,这个檐雨姑娘,怎么一会儿像是不懂礼节,一会儿又过于注重礼节的样子?
他刚想再与她说些什么,屋外忽然又来了人。
一名年纪有些长的老太监恭声道:“姑娘,宫里传召,陛下让奴才来带您回去觐见。”
檐雨顾不上去想为何深夜陛下要召见她,只觉得如蒙大赦,三两步就走到了门口,感激似地望着杨公公。
老太监朝谢昀又打了招呼之后,领着檐雨便转身走。
谢昀追了两步上去,跟在檐雨身旁:“我送姑娘到门口。”
“太傅……不必如此客气,您回吧。”檐雨加快了步伐,几乎都要贴上前面杨公公的后背,“面,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今日承蒙姑娘悉心准备,就让谢某送姑娘上车吧。”
谢昀又跟了两步,竟已经到了门口,他脚步一顿,口中呢喃:“好风雅别致的太湖石。”
方才太黑了没看清,此刻门口的杨公公他们手里都提着灯,倒照亮了门口,谢昀的嗓音也像被雨侵润了似的,湿漉漉带着潮湿的气息。
“若老师看见了,一定喜欢。”
檐雨一手已经扶上了马车的把手,就要上去,却因为他这话顿住了。
她清了清嗓子,硬是将翻涌在喉咙口的热意咽了回去,即刻上了车。
0010
晚来风急「十」
太子卫朔性格中的那些桀骜与狂悖,大概也是从他父亲血脉中承袭而来的,毕竟在被众臣工推举着登上帝位之前,卫毅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
在泰安殿外等候传召的时候,檐雨想起父亲曾说过,齐国公卫毅是何等冷戾,精明强干,却也铁血无情。她看着这些年,武德帝将所有的心思从都用在了权力争斗之上,杀伐果断。
没想到,如今面对自己的儿子,竟也是同样不择手段。
“檐雨姑娘,陛下召您进去呢。”
杨公公的话打破了黑暗中的平静,檐雨跟在他身后往内殿里走,直到距离御案约莫三尺之时停住了脚步。
她垂了眼眸,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的拜见礼。
卫毅一眼掠过那张姣好的面容,并不与她虚与委蛇:“吐蕃与契丹数次来朝,都想为他们的皇子求娶大齐公主,朕膝下只得云瑶公主一个女儿,尚蹒跚学步。”
他当年留着前朝的公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如今太子待她似有不同,也许可以用上一用。
檐雨交叠着的手,忽然轻轻振了一下,然而她用大拇指的指甲嵌进了掌心,硬生生止住了颤抖。
见她抿唇不语的镇定模样,卫毅倒有几分赞许:“你与厉帝虽是父女,却可为天下百姓大义灭亲。五年前,朕留你在大齐宫中侍奉新君,隐藏身份,也是想保你平安。”
在他这番谆谆话语之中,檐雨的神思却恍惚起来,她脑海中先是回想起五年前宫变那一日,她与公主互换了衣衫,将她送出城去,又浮现出站在城楼之上,看着父亲携一众朝臣,如何在朱雀门前从容赴死。
她第一次在父亲的脸上看到眼泪,然后是鲜血。
“蓁蓁,你要活下去,才能让公主好好地活下去。”离家之前的最后一句,竟成父女之间的诀别词。
……
刷的一下,檐雨骤然回过神来,眼前的一片血红渐渐淡去,她的嗓音也是淡淡:“陛下是想让我自己选,是去吐蕃还是契丹吗?”
檐雨彻底清醒过来了。
但她的目光里却有不解:“此事陛下做主就好,太子……他是知道的。”
宫里知道她「前朝公主」身份的只有他们父子俩。
卫朔能说什么?他这么厌恶自己,得知她要去蛮夷之地受人搓磨,或许心情会大好吧。
可她蓦地忆起那日他抱着她摁在怀中亲吻的画面,心跳却砰砰地乱了。
“总要太子应允了才好。”卫毅将双手背在身后,“你在东宫久了,也知道朕的二郎,总是有自己的主意。他倔强倨傲,为了给事中那桩案子,今夜还将朕的尚食给提审了。若是朕动了他宫里头的人,不知又要来发什么疯。”
檐雨全然没有留意到,卫毅的措辞有些怪异。
当年是卫朔开了口,要留她在东宫。
在他身边这五年谨小慎微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尤其是每逢他头风犯了,想起当年五皇子命丧于厉帝禁军之手的画面,发疯的模样令她既可怜,又害怕。
和亲是一个新的出路,只是这条出路的尽头是明是暗,尚且看不清楚。她不知道该不该赌,想了想,便直接说道:“那便依照陛下的意思吧。”
卫毅脸上浮出一抹笑:“天色不早了,你也在大理寺狱中折腾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