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这是怎么了?”她轻轻抬起这人的左手。尽管这包扎不显眼,绷带与皮肤颜色近乎一体,像是要刻意瞒着人一般。
“…没怎么,前几天不小心摔伤了手。”沈敬安指着远处的画舫,试图转移话题。
林凝素看着天上的纸鸢,又打量着这人的手指,随即便明了。上都城若是有点什么新鲜玩意,那必然是一片片地冒出来。所以这纸鸢肯定不是买的….
那就是,敬安亲手所做。
“是割伤的吧。”林凝素心绪低沉了些,心中钝钝。
“只是不小心刺到了。”沈敬安自知瞒不住。
“傻不傻呀,堂堂侯府世子,就为了让我高兴,亲自做起这些匠人的活计来了。”林凝素口中嗔怪,心头却是涌动着一股暖流。
沈敬安眸光银亮,灯火映照其中,如有数不尽的星子。灼灼的视线望向她,可是这人的语气却格外认真:“已经有很久,没看见你这么高兴的笑了。”
“…..”林凝素一时语塞,回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复杂心绪,心间泛出委屈来。她上前两步,扑在少年怀中,几欲落泪,“敬安….”
“只要你能永远高兴,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如果….如果阿素愿意,我愿意一直做那个能让你高兴的人。”沈敬安鼓足了巨大的勇气,才试探性地说出了这句隐晦的心迹。
林凝素闻言愣住,随后缓缓抬眸。二人视线交汇,那种灼热的赤诚和真心照在她心头,驱散了这些时日来的烦乱和纠结。
是呀,同敬安在一起这样开怀,若是此生都能同敬安在一起,不是更好吗?
她如今也已懂事,自然知道沈敬安所指,也不由得羞了面孔。
随后,她故作镇定地答道:“我…我再思量思量。”
沈敬安面上笑意更甚,也没急着要林凝素的答复,二人跑到画舫上去,胡闹了两个时辰。自是一片和乐。
等到沈敬安将她送回去后,已是月上柳梢。今日难得高兴,两人都忘记了时辰。
若是林凝素再晚一会回去,只怕是母亲都要派人来寻她了。
但让她没想到的是,哥哥也在府门外等着自己。还以为那句等她回来,是说笑的….
林砚待她自是很好,除却她特别捣蛋的时候,几乎都是和颜悦色,少有生气的时候。
但今天,好像有些不同。
林凝素小声同敬安道别,随后缓慢走上前,悄悄打量着林砚的神色。
和平日里无差,但是这人眸中的沉郁之色,乃是生气的前兆。
“哥哥,我回来了。”
那日,林砚同林凝素说了好一会子的话,大多是关于沈敬安的。也有关于林凝素自己的。
谁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
但命运的阴差阳错,总是在几句轻如鸿毛的话语中,便能被拨动。
……
“侯爷!侯爷….侯爷醒醒,我们到了渠梨都城了。”
沈敬安被唤醒时,头脑还有些迷蒙。往事如潮水一般随梦而逝去,只剩下心头空空的怅惘。
他捏着眉心,看着身侧官员喜悦的模样,顺着这人所指环顾四周。
长巾裹发,五彩衣衫。的确是渠梨都城特有的装束不错。
渠梨对待外族,大多是敌视,连能踏上国土的外族人,都算得上是尊贵宾客了。前头的大胡子商队首领前几日说,会带着他们一起进都城,沈敬安还以为是说这玩的。
没想到竟真的将他们带了进来。
“我们如何进来的?”沈敬安低声询问。他们是中原陌生面孔,守城之人不可能不盘问。
官员凑近,答道:“本来瞧见我们,是要扣押的。但那大胡子说了几句,拿出一块腰拍来,便让我们一同进来了。”
沈敬安点点头,目光重新落在那大胡子身上。那人是这商队的首领,这商队是专供渠梨王族的。可就算是如此,也不该有如此的权利。
只怕这大胡子身份不简单。
沈敬安若有所思,重新倚靠在毛毡上,一路欣赏渠梨风物。
后来的猜测不错,那大胡子是商队首领,同时也是渠梨国王子,不出差错很快就是渠梨的下一任国王。
不与它国过多通商是渠梨历代的传统,但这位王子目光毒辣,跟随商队走访各国,深知与中原来往能捞得多少好处。
眼瞧着周围邻国壮大,而渠梨还固步自封,与自取灭亡无异。
正巧这位王子遇见了被盗匪拦截的中原使臣,立刻就抓住了机会,将一行人请到了王宫。
不可不谓识时务者。
这位王子是先斩后奏,所以同老国王谈通商一事,还费了不少的功夫。但最终结果却是圆满,赶在了年关前一月洽谈了所有流程。
只待回上都后,禀报给圣上,来年便有人抢着走这条线路。
但….沈敬安还有一事。
渠梨国王准备了夜宴,邀了以镇远侯为首的一众官员参加。
席间美酒佳肴,自是怡然。
老国王瞧着是个年逾六十之人,但坐在他身侧的王后,才将将是三十有余。年纪不大相仿。
这倒没什么,勾起沈敬安目光的,乃是王后身侧摆放的一株花。
绯红色的,花蕊淡朱,就连那叶子,也隐隐泛着绛紫。当真是稀奇….
官员察觉到沈敬安的目光,说道:“侯爷,那就是渠梨国花,名叫叶举。但是这花娇贵,一是寻常人不好养活,二是王室不允准平民来养,便少得很。”
“据说花开时,十里飘香。如今瞧来,倒是夸张成分居多。”
沈敬安又盯着那花看了几眼,似乎在筹谋着什么。
官员跟在他身边多年,几乎是立刻就猜中了镇远侯的心思,连忙叮嘱道:“侯爷,不可呀。这花非比寻常,算是渠梨王室不可侵犯的象征。”
“若是贸然讨要,惹了这老国王,只怕要前功尽弃。”
官员知道,他们侯爷有个怪癖,走到一个陌生国家,总要去寻觅一些绯色的花来,待到年底,一同带回上都城。
最初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毕竟镇远侯沈敬安家中可没什么爱花的女眷,也没听说侯爷是个爱风雅的。
后来从前辈口中,才得知那点子秘辛来。侯爷带回去的花种,竟是要给皇后娘娘的。
他稍稍思虑深了些,便打住了念头。总觉得这些秘密揣在脑子里像爆竹,有掉脑袋的风险。
官员也不得不佩服他们侯爷。他父亲在朝中做了多年的五品官,每次同当今圣上交锋,都是把命押在朝堂上。
更何况是觊觎皇后….
眼瞧着沈敬安站起身,向那老国王行礼周旋。官员便有些无奈,他是真期望侯爷能早日娶妻,哪怕是做做样子也成。
也能让顶上那位安心,不至于哪天将沈家发落了,连着他们也吃挂落。
“王上,不知王后身侧,乃是何花?”
“叶举,乃渠梨之花。”老国王显然不知为何使者会突然问起这个。
沈敬安轻笑,朗声道:“只是看这花,枝叶缠叠,两株并蒂而开。像极了王上和王后。”
官员和大胡子王子俱是一怔,短短一个时辰,沈敬安便瞧出了王上与王后的关系。
算是夸到了要害处。
这王后是渠梨一平民之女,本是有心上人的,奈何被大自己几十岁的老国王看中,便成了王后。
老国王对王后,可说是言听计从。
“倒不如说,这花有昂扬向上的不屈之姿,倒和王后适配。”
年轻的王后听见夸赞,也只是轻轻笑着。
“王后,不知,可否赠一些花种给在下呢?”沈敬安真诚地请求着,“在我的故土,也有一位和您同样坚韧的女子。在下也想带一些花种回去,赠给她。”
老国王刚想严词拒绝,便被王后打断:“她是你的妻子吗?”
沈敬安眸光黯淡,摇了摇头。
“早便听闻来往西域的沈大人未曾娶过亲,是我记差了。”,王后像是想去什么,喃喃着,“那,她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沈敬安抿抿唇,没说话。
在座使臣之中,鱼龙混杂。保不齐回头便会到圣上那参他一本。
求不得的苦,只有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那种切身之痛。
两个异国之人,在这场夜宴的这一刻,都能对彼此感同身受。
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年轻王后忽然站起身,拿起酒杯替老国王斟满一杯,请求道:“王上,便赠一些花种给沈使者吧。”
“这样美丽的渠梨花,该开满世上的每一寸土地才是。”
老国王最终答应了。
也许是料定了叶举娇贵,除却渠梨土壤,都无法生长绽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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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上都城内来往的商人要比往常多,尽管大雪封路,也挡不住荆苗和西域的一些商人想要趁机赚上一笔。
红彤彤的灯笼点缀在雪地之中,像是盛开在冬日的红梅一般好看。
“云姑!带我去买糖葫芦!”小丫头奶声奶气地唤着,整个人直往街道另一头窜去。她边跑还边回头:“皇弟!快跟上来,你怎么这样慢!”
“公主,您慢一些,当心摔着!”云鸾跟在那小丫头身后跑。而另一个脚步不快的男孩默默跟了上去。
林凝素则是嘴角噙着笑,颇为得趣地看着这一幕。雪墨的性子调皮,不知比她弟弟活泼了多少,的的确确是太像她了。
云鸾替两个孩子付过钱,他们便一人手上拿着两串的糖葫芦。雪墨在皇城里,每日都是用着精致的甜糕,糖葫芦虽然有野趣,但也吃不习惯的。
不到片刻,便一股脑地塞到弟弟手中去了。弟弟也听话,唯唯诺诺地替雪墨拿着。
看着两个身形相仿的孩子打闹,林凝素的思绪逐渐恍惚。
那是她及笄前一年的冬日里,也如今天一般,云消雪霁。
她其实有些畏寒,大雪天不大爱出门。可是生性又好动,在家中闷得难受,便只能把自己裹成个粽子踏雪而出。
那时的上都城虽也繁华,但不比如今,大雪天是无人出行的。
可是,只要她想出门,便总有一个少年郎会等着她。
那日,她偏要吃酸甜的。卖糖葫芦的小商贩大多守在小巷子之中,车马难行。
沈敬安便陪着她,在积雪难行的小路上绕来绕去,半点也没不耐。
倒是她自己,尽管裹了两层厚袄,还是冻得嘴唇发紫。
这时候,沈敬安便张开自己的大氅,将她整个人都纳入怀中。温暖霎时扑面而来,罩满全身,几乎比得上屋里的地龙。
她还纳闷呢,这人怀中这般热?
结果等这人敞开大氅一瞧,内衬子里挂了几排的手炉,五颜六色,还都热腾腾的。
她当时便忍俊不禁,若是旁人不知道,得以为这人是卖手炉的,挂这么多也不嫌重。
少年也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看,唇边带笑,目光灼灼。比那满怀的手炉堆积出的温暖还要炙热。
陈年旧事,本该遗忘的。
可是沈敬安那时的笑容,却如同镌刻在脑海里一样清晰,一年又一年,只会随着岁月而深沉,不会消减。
并不是因为她忘不掉,而是因为她知道,此生不论何时回头,总有那样的笑意在等她。
镇远侯沈敬安,至今未娶。
她又怎么能忘…..
身旁小商贩的谈论声让她从记忆中抽离开来,她拉着自己的棉披风,仍觉有些凉意。
“年关了,听说镇远侯也快回上都城了。”
“听说本来是上月就能回来的,但最后又去了一趟渠梨,听说两国通商的事,就办成了。”
“可那渠梨国,不是一向不将它国放在眼中?”
“侯爷出马,能不成事吗。去岁带回来一些豆植,今年便没了饥荒。也不知今年能有什么好东西…..”
“谁知道的,西域那么大,有那么多没见过的….”
小商贩们慢慢走远,声音也逐渐隐匿在北风之中,只剩下两道车辙。
林凝素盯着雪地中细碎的脚印出神,也很难说清楚她自己在思量些什么。
回来好,西域物候到底不同,不及上都城安适。
肩头轻轻搭上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力道,顺势将她揽在怀中。兽绒的面料贴在下颌一侧,带出丝丝的细痒。
清雪混着松香,不猜也知道是谁。还没待林凝素转身,腰间便被捏住,被人霸道地锢着。
“没知会一声便跑了出来。”
低沉的声音响在耳侧,语气中带着不显山露水的担忧和责恼。
“不知是谁家点了爆竹,窜了老高,便被雪墨给瞧见了,吵着闹着要出来。”林凝素转过身,抬眼看着面前之人。
林砚是才下了朝,里衣尚是玄黄色没来得及换,便披着一件厚袄出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他还是那么偏好白色和松兰。那种不染尘埃的清净,几欲与身后的雪原融为一体。
林凝素不由轻笑,目光扫过这人的面孔。与同龄的人相比,他瞧着已是十分年轻。四十几岁的人,依旧无暇美玉一般。只有眼角增添了几分风霜和凌厉,却更显气韵。
“太胡闹了,也该管管她。”
二人目光向不远处拿着鞭炮的孩子们看去,却是都没去阻止。
“是你希望她像我的,现在可是后悔了?”林凝素也时常头疼,“若是像你,该不知道有多省心。”
话罢,她也不确定了。
林砚如今的性情,与他幼年时的经历有关。若是将人从小养在锦绣繁华堆里,说不准比她还能闹腾呢。
所以呀,雪墨如今这个性情,未必全是她的错处。
说起这孩子像林凝素,林砚心头便软了下来,目光追随着那道东奔西跑的小身影,仿佛是瞧见了几十年前那个小姑娘。
不远处的雪墨心有所感似的,停下了动作,看向母后所在之处。
父…父皇….
但父皇今日的心情好像还不错。
雪墨拉着皇弟,一路跑回到父母身前。小姑娘穿得厚,像是个圆团子似的可爱,让原本想要约束一二的林砚都不忍苛责。
但这种心软总是不会超过须臾,下一刻,雪墨便拉起林凝素的袖口,询问道:“母后,沈阿叔什么时候回来?”
“我记得您说他每次临近年关都会回来,还会给我带好多没见过的东西。”
“上次的琉璃灯我都玩腻了….”
弟弟显然是懂得察言观色,他悄悄瞥了一眼父皇,随后默默退远了些。
林凝素汗颜,连忙将这小姑娘搂住,试图换个话题,将此事揭过去:“雪墨,想不想去看外祖母….”
“孟雪墨,玩都玩腻了?”林砚将那小团子拉到自己身边来,语气虽算不上严厉,但也足矣能威吓到小孩子,“那日后的书法功课,再多加一倍。”
这小姑娘哪里都挺擅长,唯独不喜欢练书法。
雪墨侧过头,向母后求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