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镇远侯府沈家离林家并不算太远,但也不近。沈敬安同林凝素从小玩到大,自是知道她耐不住这一路车马的无聊,故而一早准备了些零嘴和志怪话本子。马车晃晃悠悠沿着长街而去,林凝素靠在车内的软枕前,惬意地舒展着手臂。因是去见沈家,难免要见长辈们,随意她今日特意穿了一件绯色裙衫,既喜气又明艳。
沈敬安目光扫过软枕前那缩成一团的小身影,唇边弯起一个弧度。随后又自顾自拿起一个核桃,替这难伺候的小姑娘剥壳。
嘎吱的果壳碎裂声响在宁静的车马中十分抓人耳,竟比那雨天落在天井中的滴答声还要好听几分。
林凝素听着,便入了神。
“敬安,你最近怎么都不爱来寻我了呢?”少女嘟囔着,将这许多日的疑问道出。
沈敬安剥核桃的动作一顿,而后面颊上隐隐泛起些红晕,连说话都有些磕绊:“…..哦,这几日….父亲督促着我的课业。”
“所以没能常来。”
林凝素没多想,只点点头。又枯坐了片刻之后,她百无聊赖,在一旁小几案上,抽出一本志怪话本子来瞧。
但车马上炉香暖暖,目光才触及一行字,眼皮便直打架。林凝素挪动身子,坐在沈敬安身侧去,自然而然地靠在这人肩头上。
“敬安,你念给我听。”
从少女挨过来的那一刻,沈敬安便觉自己半边身子都僵硬了些,整个人局促不安。
他侧过眸,看着林凝素神情恹恹的模样,又将自己的肩膀放低了些,任由少女靠着。
而后他又从善如流地拿起话本,翻开第一页,逐字逐句低声念着。
“….罗敷姑娘出身簪缨世族,偶然外出,救下了一只受伤白绒的狐狸。她将那狐狸带回家中,精心喂养。”
“家族之命难违,罗敷姑娘被迫与自己未见一面的人订下婚事。夜间,罗敷独坐在烛花灯泪之前,黯然伤神。”
“窗牖被凉风吹开,一名白衣男子悄然出现在罗敷身后….”
沈敬安渐觉肩头沉重,手臂也被林凝素的小手轻轻捉住。少女双眸紧阖,不知何时已沉睡了去。
他轻轻放下手中的书本,将林凝素环护在自己身前,以免车马的颠簸将她吵醒。
半个时辰后,林凝素被轻轻叫醒。
“阿素,我们到了。”
她的起床气并不小,这一小觉根本没睡足,紧抱着身前之人的手臂不肯清醒过来。
“三姐姐给你带回来许多上都城见不到的琉璃果,我们尝过再睡,好不好?”
听闻有新鲜玩意,林凝素这才勉强清醒过来,任由沈敬安拉着进了侯府之中。
因怕吵醒林凝素,这一路上车马行驶并不快。而侯府的筵席却是早已准备妥当,就等着沈敬安带着林家姑娘归来。
方一入内,林凝素便被满堂屋的人给惊得彻底醒了。
上座是侯爷和夫人,左手边有沈家的几位公子,还有五六位姑娘。
从前她不是没来过沈家,但却是没多少外人的。毕竟镇远侯的几个兄弟几乎都在外有官职,自立门户。
沈敬安唯有一个堂兄和堂妹而已。
如今….一双双带着笑意和打趣的眼睛盯着她瞧,饶是林凝素这般胡闹惯了的人,也难免紧张。
“世子哪里找来这么花仙般的小姑娘来,看着便让人心喜。”一位瞧着十七八九的姑娘笑着道。
从前没见过,该是沈敬安三叔家的姑娘了。
“还没见过弟弟有待哪个姑娘这般体贴呢,一大早便巴巴地去了西市买了糕饼回来,又亲自去接。”另一位年纪稍小的姑娘心直口快,话罢才知不妥。
林凝素这时才寻思出点吃喝玩乐之外的事来,她隐隐觉得别扭,但又不知道哪里奇怪。
掌心热热的,她的手还被敬安握着。
“素素,来,到我这来。”侯夫人见林凝素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错愕天真模样,连忙招手。
而后,侯夫人便将家中这些新来的兄弟姐妹们一一指给林凝素相认来。很快便盖过了方才的话题。
这一顿饭用得还算融洽,有人照顾着,林凝素便只管埋头吃。
最开始她是坐在侯夫人和那位大姐姐中间,但用膳到一半,敬安便与大姐姐换了位置,时常给她布菜。
在那几位姑娘调笑的目光里,林凝素虽然觉得怪异,却想不通是为什么。
直觉告诉她,同敬安这些时日少来寻她有关。
所以趁着用完膳后,众人各自散去的功夫,她便皱着眉询问沈敬安:
“为什么那几位姐姐都那样看着我们…..”林凝素有些赌气,“是不是他们都不许我同你玩?”
前几日父亲便说,敬安来年要春闱,正是要紧的时候,让她别耽搁了人考学。
说不定侯府的人也是这么思量的。
沈敬安闻言连忙否认:“不是的,他们其实是想….想让我一辈子都陪你。”
说完这句之后,他面上通红,不敢去看少女的双眼。
“真的?”
林凝素方才的情绪阴霾一扫而空,眼神中闪烁着笑意。
沈敬安垂眸,瞥见少女没心没肺的笑意,他心中也不是是喜是忧。阿素她….还什么都不懂呢。
没关系,他可以一直等。
林凝素的确是不知道的,年少的她并不知道一辈子所代表的重量。若是两厢情愿,一辈子是感人至深的誓言。
若是,有缘无份…..那么这一辈子便是千钧之石,成为此生都压在心头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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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每个姑娘,到了十四岁的时候,都会瞬间长大一般。从懵懂变得心细敏感,知晓了世事。
就算是如林凝素这种神经粗条的,也开始懂得些男女之别。不像是从前,如一个野猴子般,随便哪个公子都能玩到一处去。
这已经是她近来第三次拒绝与沈敬安共同外出的请求了。
此刻,她坐在小圆厅里,心不在焉地剥着莲子。
“姑娘,沈世子说,给您寻了一匹枣红马。您…不去瞧瞧吗?”云鸾小心翼翼地询问着。
林凝素没作声。
云鸾看向圆厅另一侧的林夫人和云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办。大姑娘最近像是有什么心事,但又不肯说。
林夫人看着女儿那副蔫蔫的模样,思虑了片刻,随后了然一笑。摆手让云鸾先下去。
“怎么了?沈世子惹你生气了?”林夫人的语气中带着打趣。
沈敬安一向是待她好,就连一句重话也没说过。林凝素不反把人折腾气恼已是难得。她这般询问,是故意的。
“….没有。”林凝素继续剥莲子,手上的力道却很大,指甲险些被伤着也浑然不觉。
“那你为何不应约?这次你父亲可没拦着你出去闹。”
自从林沈两家决定为林凝素和沈敬安定亲开始,便由着这两个孩子腻在一处闹。想着二人如此融洽,日后必是一桩好婚事。
如今看来,他们家素素,也是快开窍了。
“我只是…最近爱犯懒。”林凝素答得心虚。
她这跳脱的性子,若说犯懒,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林夫人也没戳破她,只是向她招手:
“素素,到阿娘这里来。”
林凝素放下莲子,从善如流地走近。
“告诉阿娘,是不是最近同沈世子在一处,有些不自在。”
林凝素闻言摇摇头,是前些日子她同沈敬安外出,恰巧遇见了侍郎家的三姑娘。瞧见她的手被敬安拉着,便开口打趣,问他们何时定亲。
敬安当时红了面孔,却紧紧握着她的手。
可她却懵了,昔日里那些学过的礼义之别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瞬间让她清醒了过来。
她和敬安,的确是太亲近了。
上都城里就没有这般相处的姑娘和公子,其实….这是不大合礼数的。父亲那般古板,竟然也应了让她有事没事同敬安顽闹。
林凝素是不大聪慧,但也看出了些门道来。
父亲和母亲,是打算让她和敬安订亲….
“没有,我喜欢同敬安一起玩。”林凝素如实答道。
“那便应了约去吧,别拂了沈世子的一番心意。”
初夏微热,有风吹过,一片的晴爽。
林府门前,沈敬安站在车马前,安静地等待着门房的回禀。他眉头微微蹙着,从中能瞧出些忧虑来。
同阿素已经十几日没见着了,从前哪里有这般疏远的时候。
自从上次在西郊,被侍郎家三姑娘调笑过后,林凝素便再应过他的约。
当时四周人多,他一直拉着林凝素的手,忘记放开。是不是让这小姑娘不高兴了…..
转眼就是林凝素的及笄礼,他的确不该像儿时那般与阿素相处,该有些距离。
正纠结踌躇之际,只见一道绯色的小身影出现在府门前,却不似从前那般跑跳着,而是颇为忸怩稳重。
就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裳,林凝素就是将自己佯装成一个成熟稳重的大姑娘。
瞧见这一幕,沈敬安心下的那点忧虑减淡,忍俊不禁。心道,人的确是会一瞬间长大的。
他一时有喜悦,又一面害怕。
阿素,会喜欢他,想要同他成亲的吧?毕竟自小到大,他们都是最合得来的,相处得也最久。
“阿素,来瞧!”少年散步作两步,将路旁那匹发髦如火的枣红马牵来林凝素面前,半点都不在意先前两次是她故意闹别扭躲着。
“喜欢吗?”
林凝素心中一热,随后走上前去,抚摸着马儿顺滑的皮毛。
“喜欢。”
母亲说的对,敬安待她这样好,无论如何也不能冷落这人。不管日后是如何,现在的乐趣却不是假的。
两个人又恢复了往常的相处模样,那短暂的龃龉像是不存在一般。
及笄前夕,那段时间林凝素的日子是有些飘忽的,起码在沈敬安的视角看来是如此。
有时二人只是在路上走着,林凝素便会出神,而且同许融和阮家姑娘的关系也急剧的变坏。
沈敬安不知道他们三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阿素不会无缘无故厌恶谁,所以没有多问,只是支持着她。
母亲说过,待阿素及笄之后,会亲自登门去林家,商议两家订亲的事。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太多,他….需要尽快向阿素表明心迹。
秋日里,傍晚斜阳如画,风吹落叶常萧瑟。
林凝素近些日子来,心绪都不大安宁,像是有雨打在湖水中,泛起的涟漪一圈又一圈,既繁杂,又凌乱。
前几日在书院中,她又同许融吵闹了一番,这人平日里闷闷的,说起话来却丝毫不想让。
许融竟然暗示地说她恋慕….不提也罢。
她随意地绾上自己鬓边的发,添了一件不薄不厚的小衫来抵御秋风。敬安今日派人递了帖子来,邀她去南湖边散心。
看着那帖子上朴逸的字体,林凝素心中泛起的杂尘逐渐落了下来,归于宁静。
同敬安在一块,她总是那样高兴、快活。
报备过母亲之后,她便吩咐云鸾去准备车马,她则是独自在后头,慢慢悠悠穿过回廊去前院正门。
天色昏黄,只有廊上几盏随风飘摇的小灯散发着光芒,只堪堪照亮一隅。回廊的尽头是有些稀疏的草木,树影倒映在墙上,倒有几分的寥落来。
脚步声自不远处传来,一脚轻一脚浅。
林凝素放缓了步子,瞧着回廊尽头的暗色身影,她下意识想躲。
近来,只要是瞧见林砚,她便心乱。
可是这回廊就只有一条路,此刻转身回去又太过刻意,她犹豫了半晌,迎上前去,努力挤出一个自然的笑意:“哥哥!今日怎么这么晚下值?”
恰好路过一盏灯,光照在林砚身上,驱散了暗。
他招手,林凝素缓步走去。
“有公务,便晚了些。倒是你,已是酉时,要去哪?”林砚瞧见她身上的厚衫,便知是要出门。
进府时瞧见了已备好的车马,想来是知会过母亲。答允林凝素傍晚出行,想也知道是去见谁。
“敬安邀我去南湖玩呢。”每次同敬安在一块,总是放松。回想起之前的快乐,她面上也攀上一些真实的笑意,与方才的勉强不同。
这小姑娘,近来有心事….
须臾之间,林砚思虑了沈敬安作为夫婿的种种优缺之处。的确是十分适配林凝素的人选,但….他就是没那么满意。
林砚上前两步,轻拍着少女的肩,柔声叮嘱:“早些回来,哥哥等你。”
人已经离开了,林凝素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任由落叶沾染衣裙。
久久不能回神。
上都城的南湖边总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的铺子,面露喜色的行人,还有一池湖水正中那一艘雕梁画栋的舫船。
这种扑面而来的繁华霎时间将那点秋日里的萧瑟冲淡。
今日到底是冷了些,少有人出行,街上人并不算多。但湖边一处却乌压压挤满一片,像是围着什么瞧。
不时传来喧闹笑声。
林凝素心中生出了好奇,一直盯着那暗处瞧。
片刻之后,人群围起处忽然亮起暖黄的光芒,那光芒缓缓上升,是个庞然大物。
“姑娘,你瞧!那像是风筝呢。”
“可,哪有风筝是这般飞起来的,还有光亮…”林凝素又走近了些。
彩绘的纸鸢缓缓飘在上空,上头的图案是她认得,是夏日里绽放的红芍花。上头许是抹了许多的荧粉,能让那些彩绘都亮起来。
夜空中,那纸鸢光彩夺目。
林凝素的视线驻足其上,而后,她手掌微痒。
一截风筝线勾在她的指节一侧,线的另端则是….
“敬安!”林凝素错愕之余是惊喜。
沈敬安拿起整个风筝轴,放在她手心里。随后露出一个赤诚的笑意,面颊两侧的酒窝和虎牙都泛着喜悦的色彩。
“阿素,你往前走两步试试。”
林凝素不明所以,拉扯着风筝,向前走动。
彩绘风筝跟着风筝线而动,下一刻,几条长长的飘带从风筝边缘飘散下来,也泛着明光,如烟火一般。
林凝素觉得稀奇,面上漾开笑容,又来回走动着。
“敬安!从哪弄来的?这样有趣。”
沈敬安低笑着不说话,只是看着她跑动。
纸鸢放久了,手臂会酸疼。只一刻钟,沈敬安便从林凝素手中接了过来。
少年的左手手指上缠着两圈的绷带,林凝素骤然瞥见,连忙又将风筝轴夺下,交给身侧的云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