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林凝素对这些事自然是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倒霉。若不然,怎么会连去采芝斋卖糕点,都会遇见不想见的人呢?
掌柜的性情古怪,今日想必是又将生意扔给那个唯唯诺诺、手脚轻慢的学徒了。这才让这个不算太大的铺子里挤满了人。
林凝素站在外头,远远地往里瞧。一道身形如扶风柳枝的女子戴着一顶帷帽,安静地坐在采芝斋的阁楼顶。仿佛店中的喧嚣和凌乱都与她无关。
而坐在女子对面的,则是一个不苟言笑的少年,他身着亮蓝长衫,乌发高高束起,像是骏马的毫尾。
许融的皮相无疑是俊美的,但眉目间的郁气总是那么让人生厌。
林凝素承认自己是有些偏颇的成见在。但她就是讨厌这人,讨厌他这几个月处处与自己争锋,处处维护阮清而同她作对。
还以为从前能说上几句话,拿许融当朋友,结果一触及到阮清,便什么都不一样了。
也罢,她知晓这人身外姓子在阮家的不易,阮清待他好,维护也属正常。
只念着这人能不来招惹她就好。
可越是想躲什么,越是有人往前撞。那楼阁上的少年常年习武射箭,眼神自是凌厉,不经意便捕捉到铺子外那抹红色得身影。
早在很久前,他便对这个颜色格外注目。
一厢抬眼,一厢落眸,视线便交集在一处。沉闷的浓黑遇上凤眸里夹杂的火气,像是下一刻便会像炮仗一样炸了般。
这只是林凝素单方面的心情,楼阁上的少年其实是不愿多瞧那双眼睛的,他立刻移开视线。
即使相隔甚远,与之对视也会有种淡淡的慌乱。
但…这双眼睛永远也不会看向他。
从前林凝素亲近沈敬安,如今….林凝素对自己的兄长生出了情丝。
他从来都只能站在一旁。
少年攥紧了手指,周身的气压骤然变低。
“姑娘,那是…许公子和阮姑娘…..”云鸾顺着林凝素的目光看去,低声道,“我们….可要离开?要是姑娘不想瞧见他们,奴婢进去买。”
“离开?为什么要离开?我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林凝素隔空白了楼阁上的人一眼,随后自顾进了铺子。
及笄之后,林凝素的身量又抽条不少,站在人群之中如灼灼而开的花。她冷着一张面孔,周身散发着一种蛮儿不横得气质,众人不由得退开,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阁楼上端坐的人自然也注意到这动静。
“是….凝素。”阮清掀起帷帽前的薄纱,面上露出些怯意来。
片刻的功夫,林凝素已经走上来,站在了二人面前。她勾起唇角,冷哼一声道:“我当是谁呢,隔着老远便给我递眼刀子。原来是许公子和阮姑娘。”
“还真是冤家路窄。”
阮清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怕自己更惹了她气恼。
许融站起身,语气轻浅,压抑着情绪,道了一声:“林大姑娘安好。”
“只要不看见你,我自然是安好。”
许融没答话,目光却落在她身上,黑色的瞳仁像是能隐藏一切情绪。
眼瞧着这便要起了火,阮清连忙站起身道:“此处闷热,我便先回马车中去。融弟,你便在此稍作等候吧。”
林凝素是因为她才和许融闹成如今这般…虽然融弟什么都不说,但阮清知道,在他心底,是十分想与林凝素为友的。
甚至….想要更亲近些呢。
他们本不该这样的,但阮清也没有办法。
阮清猜错了,她离开之后,二人间升起的火焰并没有熄灭,反而加了一把柴般,节节腾升。
“买栗糕?”林凝素坐在硬椅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铺子里间的膳房,夹杂着甜香气的蒸烟丝丝袅袅从蒸笼里冒出。
今日是这怪性子掌柜卖栗糕的日子,可巧她这口味同阮清相同。
云鸾了解自家姑娘,当即唤来那掌柜的学徒,说愿出双倍的价格买下。
学徒抬眼看向楼顶的两位贵人,顿时冷汗直流,原本就轻慢的手脚更是抖了起来。他看着门外马车上写着的“阮”“林”二字,便知道两位都得罪不起。
这…..师傅没教呀….
“姑…姑娘,是这位公子先到的,所以….”
云鸾冷下面孔,道:“你这小店,怕是不想再做下去了。”
学徒抖如筛糠,心道,师傅出去一趟,回来后要是把铺子给他弄没了,他就完了。
许融将这一切收进眼底,随后摆手让那学徒下去。而后转而看向与自己面对而坐的林凝素,道:“你不能吃栗糕。”
“今日的份量,我已全部订下了。”许融垂下眼眸。
林凝素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冷笑一声:“许公子当真是霸道,自己表姐喜欢的东西,竟是半点也不分给旁人的。”
“….许公子待表姐这般好,该不会是…..对自己姐姐动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吧?”她像是突然发现什么好玩的事一样,忽然凑近,盯着面前的许融打量。
少女有一双水波潋滟的双眼,可那点弱水之软,却被严严实实地遮盖在如刀剑寒光的眼神下。美,但美得锋芒毕露。一不留神就会被刺伤。
许融心下气血逆流,身体骤然紧绷,羞恼地反驳:“….胡说什么?!”
“哦?不是阮姑娘,那是谁?”
“是….”许融险些被拽进坑里,懊恼道“不是,没有。”
他移开目光,平复着心绪,半点不敢看面前的少女。
这副面颊微红,眼神闪烁的模样,落在林凝素眼中,便是被猜中后的心虚。
林凝素了然般笑着,随后道:“许公子,如今你算是有把柄在我身上了,可别惹着我。”她起身欲走,手腕间骤然传来滚烫的热度,被人牢牢攥住。
许融皱着眉,急切地道:“….不是。”
他常年习武,手上的力道没有控制,捏在少女的腕骨上,烙下一道红痕。
林凝素有一瞬错愕,随后甩开这人的手臂,瞪了许融一眼。
“是不是的,你自己心中有数,又何必来向我解释。难道是许公子不相信清者自清?”她快步离去,再没瞧身后之人一眼。
许融的目光跟随着那道绯红色的身影,心中的那股郁气堵塞着,上不去也下不来。
清者自清。
他的心思,的确不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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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在许融的记忆之中,也没有多少让人真正高兴的共同经历。
从他们第一次冷面相对开始,就注定了日后的每一次都充满龃龉和不快。
这分明不是他想要的….
但已经不能回头了,他了解林凝素的性子,若是让林凝素知晓他的心意。换来的绝非是同样的注视和体谅,她一定会把这份心意变成武器,反扎在他心中。
如果是这样的结局,他宁愿自己将这份情感珍藏起来,束之高阁。哪怕从未开始,无疾而终。
记得在阮清和孟桓成亲之后的一月,所有的事情看似尘埃落定,其实才只是波澜之始。
许融从旁人口中探听到,林凝素已经在家中伤心难过许多时日了。
因为林砚。
表姐和林砚的亲事,看似是孟桓和林凝素联手动了手脚….但是,许融总觉得哪里不大对。
以林砚的心计,会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所选的路被毁掉吗?
那分明是林砚动摇了呀。
林砚对林凝素,也动了心。
许融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慌张,因为他观察过这位林大公子多年,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能看透此人伪装下那种非正常的偏执性情。
若他真的爱上林凝素,怕是此生都不会放她离开。
可林凝素所倾慕的,到底是那个芝兰玉树的相府大公子林砚,还是那个心中揣着无数复杂心思,君子皮囊,修罗心肠的孟国皇子呢?
许融似乎预见了一些事情的结局。
那时候他已经有几个月没见过林凝素了。他破天荒地,鼓起了面对少女冷眼的勇气,想去同她见面。
那也是他第一次,放下了自己用来掩藏心意的所有伪装,将从前那种疏离和冷漠的态度抛下,用最真诚的态度和林凝素交谈。
他说了许多关于林砚的事,包括林砚的真正面目,真正性格和身份。
可惜因他从前一直站在林凝素的对立面,所以那人不相信,也在情理之中。
不知是林砚太会伪装,还是林凝素对林砚用情至深。
后来,他看着林凝素一步步走向林砚,成了皇后。看着林凝素走向那个可能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完美结局。
但许融无力阻止,因为他们连朋友都不是。
他甚至不能像沈敬安那样,去宽慰林凝素几句。
他是从头到尾的,局外人。
许融不甘心,他由衷的不甘。他宁愿林凝素和沈敬安在一起,起码她下半辈子会是十分的快活。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那点私心,若不是林砚,任谁他都有把握….有把握将林凝素….
其实他和林砚也没什么不同。
他们都是恶人,不顾林凝素意愿的恶人。
那身象征着一国之母身份的凤袍,金丝银线交织成绣,在日光下闪闪生辉。可若是披在林凝素身上,便会让人忽视那衣衫原有的尊贵和光芒。
只能看见她这个人。
珠银穿戴其身,反而是累赘。世间兴许该有更好的东西与她相衬,兴许有更广阔的天地任她驰骋。
许融第一次面见成为皇后的林凝素时,便是这种想法。
她也的确是闷闷不乐,陷于一种名叫情爱的囹圄。可笑的是,这情爱原是梦幻泡影的假象,与她料想完全不同。
他想救她。
可婉转相劝,恶言讽刺,都不能让林凝素改变主意。
那时他才想明白,也许林凝素对林砚的感情,远不止爱情那样简单。
那是外人永远也融不进去的一种特殊关系。
有那么一刻,他真羡慕林砚。
许融将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再挑挑拣拣,找到的竟然都是苦涩不愉的碎片。
为何这样,也能让他念念不忘这许多年?
是因为初见吗….
许融是六岁时来到阮家的,他的父母去世之后,三房便彻底没了根基,家中产业大多落入大房手中。族中长老和老太太也不喜欢他这个曾孙。
他唯一的姑母作为柱国将军的侧室,将他接到阮家。寄人篱下,不过是靠人眼色过活。
好在柱国将军肯带着他历练,挖出了他的将帅之才。
但儿时的生活,却远远没有外人相传的那般光鲜。郡主强势,本就不喜欢姑母,自然也不喜欢他。
同柱国的亲子生活在一处,亦是处处受欺辱。在外人瞧来,他只是个没有家的伶仃之人罢了。
姑母去后,情况更糟。若不是姑母去前苦苦哀求柱国,让柱国照顾他,只怕如今早不知被发落到何处。
后来他作为柱国将军之子的伴读去了林氏书院,也没人看得起他,没人愿意同他多说一句话。
那时候他坐在阮大公子身后的角落之中,日复一日地听着那些世家子弟的暗讽,就当是耳边风。
后来,在一次课业开始之前,一个梳着双丫发髻的小姑娘站在夫子身侧,她穿着一身的红,鬓边还戴着一朵刚摘下的红芍药。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姑娘,性情张扬,活泼了过了头。在没见过她之前,许融以为天下的女子都是表姐阮清那般温柔的。
后来他知晓,这小姑娘是林相家那个“恶名远扬”的女公子。
可她很讨人喜欢,这些世家的子弟们倒是没因林凝素的娇纵脾气懊恼。反而都上赶着同她言语。
他沉默寡言,本该和她没有任何交集的。但这小姑娘似乎不大喜欢夫子枯燥的课业,便挤着躲到他身侧的桌前,招花逗鸟。
她自己玩还不够,但那沈世子不能随意挪腾座位,林凝素便把主意打到一旁的他身上。
“你怎么从来不和我说话?”小姑娘打量着他,若有所思,“不对,你似乎也从不和旁人说话。”
“我知道,你肯定是觉得那些人太傻了,所以不愿同他们说话。”林凝素一直不喜欢这些来书院进学的世家子弟,腹中学问没多少,还拜高踩低的。
“我也不喜欢他们。”
小姑娘说完这话也没期望他回复,自顾自逗弄着手中蚂蚱。
之后每次轮到这位夫子讲课,林凝素都要坐在他身旁,偶尔会和他搭上几句话。对他那副沉默寡言的闷葫芦模样,也不恼,反而思量着许融何时能开口似的。
和天上的太阳多么相似,许融想道。她仅仅是照着你,从来不希望你有什么回报。
她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流出的那点光芒,是能让经年积雪顷刻间腾发的温暖。
“人生若只如初见。”
许融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最不爱在这些诗书上下功夫,可也能切身体会到那种遗憾。
那点初见时得来的温暖,足矣愈合后来的种种裂缝。即便后来的种种痛苦,本来来自于那场初识。
若是让他再选一次,他仍想遇见林凝素。
哪怕到头来只是空空一场。
作者有话说:
小许的身世有个bug,以这章为准,过几天我改一下前边的。
看到有宝贝说想看前世素素服毒之后的事,这个。。我还是不写了,反正很血腥。我怕写完你们更看老林不顺眼,咱们给男主留条苦杈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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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龙凤雏
皇宫里的宴会,
是诸多规矩堆架起来的,拘束着人。说是饮酒作乐的地方,还不如说是祭祀讲经一般。
孟桓顷身上前,
替自己调了个还算端正的偷懒姿势,随后抬手示意宫娥替自己添酒。
大宴之上,
他这一身的朱明衣袍又沉又重,头顶的玉冠也压人得紧,让人心烦。他抬眼,
目光越过殿前的陛阶,
落在自己那位庄严的父皇身上,旋即移开。
父皇年岁渐长,越来越喜欢热闹,
这种宴会日后怕是常有。
孟桓心中的烦躁愈演愈烈,
最终在瞥见琉亭殿外朱栏旁并肩而立的一对男女时,
到达了顶峰。
是林砚和阮清,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