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说是惧怕，不大准确。应当说是，他对感情懵懂而谨慎。在曾经所有的回忆之中，林砚都充当一个进攻方，以最尖锐最强势的方法，表达他无处隐没的感情。
所以林凝素从不觉得这人对待感情会谨慎。
直到这些日子，她主动接近，毫不吝啬地表达自己的爱意。但林砚却步步退却，这让她想起未成婚之前的情形。
两厢结合着瞧，她忽然就看明白了。
林砚幼年时从未得到过孩童该有的爱护和温暖，相反他一直活在巨大恨意笼罩的阴影之中。
他不懂感情。亲情，爱情。
常人心安理得便可接受的东西，他却要第一时间思考。自己该不该，配不配。
他像是个初得光明的盲者，一点点摸索正常人的世界，了解正常人该体会到的感情。
和林砚做了十几年兄妹，是第几年这人才彻底弄懂亲情的呢？林凝素不知道，那时太小，许多事看不明白。
所以当自己及笄后，第一次向林砚表达爱意，林砚心中会如何做想。
是对爱情的懵懂渴求，还是怕失去这唯一一份亲情。
她仍然不知道答案，也许是都有吧。
林凝素不再急于推进关系，而是选择静静地等待陪伴。
她唤着哥哥，同时给他最诚挚的心意。
时间一点一滴度过，她见孟国日益繁荣昌盛，没有任何的内乱出现。这才惊然知晓，林砚早已静悄悄想通一切。
他如今，与那个同自己相处了数十年的林砚已经别无二致。
林凝素转身，向站在红芍花丛中的男人招手。再次剖白：
哥哥，爱你。
至此，她再没了遗憾。
101
黄粱回梦
二
◎哥哥篇◎
初夏天暖，
清风习习。
飘散的春花凋零成泥，滋养着满园的红芍枝叶，带出若有似无的清香。
昨夜有急风骤雨，
有几簇花枝倾斜在旁，几欲倒地。
林砚当值而归，
途径此地见状，他立刻放下手中的官帽，上前将那些柔嫩的绿枝扶正，
使其重新横立于夏光之中。
翰林院修撰的职务，
并不算繁忙。常常申时便可下卯，这也让他能空出时间来，多去陪陪那个正苦于课业的小人。
窗牖内，
少女半伏在几案上，
手里攥着的笔不时会戳在自己的袖口上，
蹭上墨汁都恍然无觉。她目光有些许呆滞，这是在圣贤书面前，
才会露出的表情。
林砚伫立在窗外，
盯着这一幕，久久不能移开视线。
一个月前，
他再一次重生。来到所有事情未及开启前，
林凝素尚且差半年才行及笄礼。
这时的林凝素对他，
还只有兄妹之情。
不过，
也很快了。
他拎起手中从采芝斋带回的糕点，轻轻放在几案一角。松软的乳糕透过油纸，
散发出清甜的味道。
林凝素迷迷糊糊抬起目光，
疑惑地看着那包装好的糕点。她转头看向窗外，
高大的身影映入眼帘。
瞬时，
那些被书本上枯燥字句抽干的活力和生机顷刻归位，重新在她面上焕发成笑意。
“哥哥！”
“哥哥，今日这样早下职？”林凝素说着，语气逐渐低落，“父亲罚我背下这篇文章，今日的午膳还没用…..”
“还好有哥哥。”
听闻她没用午膳，林砚眉间微皱。
“先别吃这甜腻的点心，我去给你拿些吃食来。”
一刻钟左右，林砚自厨房回来。手里拿着一小碗粳米粥和两叠精致小菜。此时距开膳还有许久，若是现做，最少也要半个时辰。
好在还剩下些，果腹足够。
看着林凝素进膳正香，林砚就在一旁看着，偶尔给她添些茶水，也不离开。
“哥哥….你不回去吗？”少女疑惑地发问。虽然她很喜欢林砚陪在自己身边，但他们毕竟都有自己的事要做。
这一个月来，林砚除了去翰林院当职，几乎在都她身边。
林凝素越想越不对劲，连忙询问：“哥哥，你不会要离开吧？”
她几年前无意间知晓林砚的真实身份，很害怕有一日，林砚会重新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子，离她而去。
“怎会，只是最近刚好无事可做，应父亲的要求，来监督你的课业。”林砚抚上少女额间的发，轻轻揉了一把。
闻言，林凝素瞬间来了精神，央求道：“哥哥，前日沈敬安邀我去南湖画舫看江南送来的纸灯，就在今日，你放我出去吧！”
若是林砚来监督课业，就有周转的余地。
林砚本来颇有兴致地盼着，他知道这小姑娘在家中闷了几日，定是想出门。但乍听闻“沈敬安”这个名字，他的笑意僵住。
“哥哥，我已经好几日没出过府了…”少女站起身，抓起他的袖口轻轻摇晃。
“哥哥…”
林砚收紧手掌，克制着自己的神色。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半截身子几欲入土，他还那么在意做什么。
不过是两个稚子出去顽闹。
根本没什么可计较的。
他重新堆起一个笑意，正想要答应，可话到嘴边却变了模样：“素素，哥哥带你去。”
沈敬安这个竖子，简直阴魂不散。
每次从西域回来，这人都要装模作样地给慈宁宫和长乐宫备上两份贺礼。美名其曰愿两位国母喜乐康健。别以为他不知道，给林凝素的那份贺礼中藏了许多的花种。
有一年林凝素生辰，沈敬安送来一幅传闻中楼兰公主的画像，据说是他在西域的墓铭上看见的。当夜，林凝素便有些伤怀。这其中一定藏着他不知道的事。
说好待沈敬安成亲后，便将那沈氏的家传玉镯归还，但此人年过五旬还未娶亲。
如此细节，不胜枚举。
“真的吗？哥哥要和我们一起去？”
林砚闭着眼睛，调节着心绪。
他看着林凝素期待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说出不让沈敬安同去的话。
可林砚很快就后悔了。
南湖画舫上，他跟在林凝素身后。而沈敬安两只手拿了十串糖糕，挤在少女跟前，任其挑选。
若不是那身绫罗一瞧便知是上都世家，周围人都以为他是卖糖糕的。
“素素，才吃过油腻荤物，再食甜会积食。”林砚上前一步，将少女圈在怀中，低声提醒着。
“….林兄。”沈敬安方才没看见林砚。
林凝素抬眼瞧见哥哥认真的神色，思虑片刻后道：“好吧，晚些再吃。”
而后，三人便去了画舫阁楼上看风景。
沈敬安许是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凝素，恨不得无时无刻粘在她身旁，林砚多番警告暗示也没察觉到。
两个年岁不大的人玩得开怀，徒林砚一个心理年龄过了半百的人，默默酿醋置气。
沈敬安一个还不算，中途也不知道谁递了消息，把阮家那个闷葫芦给招了来。
这个时候，林凝素同许融的关系，并没闹僵，甚至能算是说得上话的朋友。
比起沈敬安这个显眼包，许融的心机要多不少。明明在此处待了半晌，也没敢同林凝素说上几句话，但就是能不动声色地让沈敬安退开两三尺距离。
林砚替自己斟满降火凉茶，心想，倒是不用他浪费心神。
这一个傍晚，他看着那两个人明里暗里地献着殷勤，也没再多言。
毕竟，林凝素难得愉悦。
只要她开心就好，左右，她的心早晚会在自己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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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冬恍然而过，又是一年的好风景。
林砚忽然觉得自己何其幸运，第三次重来，让他能以未来的视角，心无旁骛地体会到少女对他萌动春心的过程。
他想再仔细地经历，印入脑海。
但这次，不知是不是心带期盼，林砚等待得格外漫长，让人心焦。
林砚今日下卯后，直接去了桃源阁。可那守在外头的小侍和女婢却将他拦在门外。
“大公子…姑娘她..她今日不舒服，所以就不方便面见公子了。”小侍神色躲闪。
“不舒服？”林砚心思微转，今晨去瞧瞧看她时，还睡得正香。
而且，这已经是他连续吃闭门羹的第六日了。
林砚在原地思量许久，忽而低声轻笑，转身踏步离开。
那小侍最初见大公子面色不佳，还以为自己要遭殃，乍听闻这声意味不明的笑声，更是心惧。
话说回来，为何这几日姑娘都躲着大公子呢？
小侍从不明白，林砚却已经看透。
这一年每日所盼的，终于等到。
及笄之前，这小姑娘对待他，只同父母亲人无区别。丝毫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在，见面便直往他怀里钻。
几日前最后一次见面，他照常牵起林凝素的手，想哄她睡下。可当时少女就如同被烫着一般，拱在被褥中不肯出来。
而后，便是这几日的闭门羹。
之后，只要静静地等着便是。
林凝素的心性，是爽朗大于犹豫纠结的。没过几天，便能自行想通一切。大大方方地开始向他示好。
所以第四日，林砚就收到一份黑黢黢的…不知道是什么食材的一坨膳食。
少女今日果真没往他怀里扑，将那坨膳食放在他面前后，就十分规矩地站在一旁。她头上的发髻一看便是精心打理过，簪着时兴小花，笑容腼腆地看向自己。
“….云树教我的，饺耳，你快尝尝。”
没唤哥哥。
林砚也说不清现在心中的滋味，像是春笋出芽，恰好戳破了跌在地上的蜜果，乍起无数甜波。
他一向是敏锐，上辈子也是即刻发觉。但那时心思复杂，兢兢惶恐，不敢接受少女的心意。
白白错过。
林凝素见林砚许久没动作，也自觉是自己做的饺耳难以入口，神色落寞。
“罢了，我的确是不会做的。”
林砚闻言低声笑着，他拿起汤匙，将那团没任何汤汁的糊状物放入口中。
“每个人所擅之事不同，日后哥哥做给你吃。”
林凝素垂眸，心道，才不想做你妹妹。
此刻的她不能理解那“日后”的含义，愈加难过。
但那情绪还未及发酵，林砚便带着少女离开林府，去郊外策马放风筝。
这一次，林凝素的这段回忆，将没有酸涩，只剩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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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砚的生辰在冬日里，如预料中相同，他收到了林凝素所赠的一本古书。
《山河经注》
里头夹杂着花笺，看上面那四仰八叉的字迹，根本想不到这手字的主人会是个少女。
但林砚却盯着看了许久。
该怎样回应这份心迹，才妥帖郑重，不留遗憾？
无论如何，他不会犹豫。
当日傍晚，林砚拿起书册，悄然来到桃源阁门前。
烛花暖，风雪凉。
一门之隔，他迟迟未推门。
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里，他曾无数次梦回此处，推演情景。可当这份难能可贵的单纯心意真正来到他面前，竟仍让他无所适从。
在心底藏匿许久的完美答复，在此刻说出，仿佛都带点缺憾。
他太怕，怕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