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话毕,林凝素看向软榻上侧卧的林砚,这人双眸微阂,不知安睡与否。“哥哥,你的药。”
这药汁不似寻常草木一类带有鲜香,只是单纯的苦涩,未入口便能自鼻腔中感受到这种涩意…
趁着这人未睁眼,林凝素用自己的帕子浸了一些药汁,不动声色地收回袖口中。
她来到林砚身边,见这人口唇发白,是冷意已深入骨髓的迹象。
“哥哥,醒醒….”再不喝,会更加严重。
林砚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在林凝素身上绕了一圈,在那碗汤药上短暂停留,随后轻笑着道:“凝素,箭术大有长进。”
她搅药的动作稍稍停顿,不知道林砚为何会提起这个。
箭术…她十几岁的箭术,的确不太精通,就是个花架子,哪能在战乱厮杀中射中那么多人。
林凝素抿唇微笑,当即说道:“是敬安教我的,误打误撞,竟还有些用处。”
“沈敬安…”林砚点头,似笑非笑地接过药碗。
这个神色…
她心中忽然不安,重生之后,她一直沉浸在可以不必重蹈覆辙的喜悦之中,却从来没想过,林砚是否也同她一样。
若是林砚带着上一世的记忆,那….
林凝素心如擂鼓,小心翼翼道:“哥哥,黄眉军到来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将弓弩扔给我。”
林砚停顿了片刻,随后道:jsg“上次围猎,便见你箭术不错,长进许多。”
原来如此,林凝素稍微安心了些。但也不能证明林砚非是带着前世记忆的。
也罢,日后再找机会试探。
某种程度上来说,上辈子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都结束了。就算林砚重生,也必定会同她一般,努力让事态向大家都好过的方向发展。
而她也不会任性地破坏这人的亲事,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
林凝素还想再去瞧瞧阮清,便没在林砚房内久留。
箭矢射中阮清的左手臂,差一些便要擦过上次的虎抓伤口去了…上辈子哪有这么多事发生呢,真是因为她重生,才造成这诸多后果的吗。
处理过左手的箭伤之后,阮清便醒了过来。孟桓坐在她身侧,搅动着碗中未凉的汤药,眉目柔和。
“清清,怎么不多休息片刻?”林凝素亦找了个软椅坐下。
“我…”还没等阮清开口,她身侧的侍女便语气不善地道,“林大姑娘可得知道,咱们家姑娘的伤,是替你受着的。”
说话的侍女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阮清的阿嬷。
林凝素垂眸,当时确实是她没瞧见后方的流矢,若是没有阮清替她挡了一下,可能就真命丧野林之中了。
“是我不好,连累了清清。”林凝素这样一口应下,十分磊落。
那位阿嬷一时半刻反而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讪讪地别过目光去。
这位林大姑娘从前可最是看阮清不顺眼,脾气也是出了名的怪,不曾想现在变得这样好说话。
阮清不好对自己阿嬷说什么重话,只得回道:“哪能这样说呢,如果不是你用弓弩退敌,我们两个早就活不成了。”
“况且,当日围猎,也是你救了…”
阮清话音未落,孟桓便在身旁轻咳一声,笑道:“还想来回推拒多久,用不用孤给你们找个太极师傅来?”
他来这半天晌,都没引得阮姑娘多说得几句开怀话,偏偏这小丫头一来,二人便当他这个太子殿下不存在一般。
这时候,林凝素才转而看向孟桓,她欲言又止,随后还是道:“太子殿下请回吧,我还有些私话要同清清说。”
孟桓:“…..”
她是懂如何气人的。
待孟桓离开之后,阮清亦遣散了众侍从。
林凝素自袖口之中拿出一张脏污的白帕子,放在阮清身前。
“这是….”
手帕未干,带着药汁的苦涩气味,阮清不由得皱眉,她肯定道:“这是你哥哥所中的毒?”
寻常的毒她大多识得,可这气味中,分明有非是中原之物,故而不认得,必是那烈性毒了。
“你之前有细研究过这寒毒吗?”林凝素问道。
“未曾,只是替林大公子诊了脉。”
林凝素点点头,看来同她料想相同,这时候的林砚和阮清虽然互有情谊,却也未必全然信任,并未将毒赠予其研制药房。
寒毒难解,连阮清这样的圣手都需个一两年才正制出解药。若是等这二人定亲之后再开始研制….那林砚早便登基了,还有什么用。
“清清,能不能请你替我哥哥研制解药,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他痛苦。”更不想看着父亲走入深渊。
“自然是可以的…”阮清拾起帕子,又轻轻嗅着。一提起这些疑难的药房,她的眼睛便放光,不似平日里那般柔糯模样,竟连左臂的伤都忘记了。
“上次我给你哥哥了一个缓解的药方,本不知是否有效。但今日闻见这毒,应当有几味是可对症的。他可有好些?”阮清好奇地问。
林凝素这才想起来并州前,似乎是有这回事,道:“你也瞧见了,并没有什么缓解。”
“不可能呀…明明是可以有作用的…”
总不能是林砚根本就没按照药方抓药吧。
绷带
阮清这次伤得严重,林凝素不好久留打扰。上次她腰背摔伤,阮清整日里给她调了药汁来喝,不是在捣药就是在捣药的路上。她本想效仿,但她手脚实在不够灵活,不是将草药凿得稀烂,便是将汤药煎糊…
总之,她就不给阮清添堵了。
如今,并州境内,长邺以南的两座城池都被黄眉军占领着,实在刻不容缓。
林凝素去给父亲请安,还听见那三人在谈论着南边的战事,各个城池内的驻兵加起来也抵挡不过怨气积压的黄眉军,如今他们的畿辅军来支援,战况才稍稍好转一些。
都是些攻防之策,她站在门外便觉无趣,也就没进去打扰,只是将手上的羹汤递给小侍便准备离去。
“….乌蚩?”
门外边站着一个人,不起眼,如一块没有声息的石头一般,林凝素都没发觉。
前两日他被林砚直接带了回来,甚至也没细问什么,便这样留在了身边吗…
乌蚩是荆苗人,林砚的母亲乃是昔日荆苗的长公主,说不定有一定渊源,只是她不知道。
乌蚩没搭她的话,盯着看了好一会才纠正道:“伍赤。”
“哦…是我记混了。”林凝素又补充了一句,“是哥哥告诉我你的名字的。”
乌蚩别开目光,神色冷淡,丝毫没有因为林凝素曾差人送他去治伤而软下态度。
当真是只忠于林砚一人的虎狼,主仆俩都一个德行。
林凝素自知没趣,剜了这人一眼便转身离去。
“等等。”
“怎么了?”林凝素知道这人从不说废话。
“那天,你都看见了。”乌蚩是说林砚晕倒那天,陈云悬剑于其胸口之上。
林凝素转身,说道:“看见了也要当没看见,记住,你只看见了陈云,并没有看见其他任何人。”
乌蚩沉默片刻后点点头,又接道:“我一路跟着你们来到长邺,早发现黄眉军已经在那处埋伏多时了。”
林凝素不甚了解这些行军之事,思虑片刻后,才知晓这人的意思:“你是说,黄眉军提前埋伏在那处,是有人通风报信了。”
乌蚩说道:“你们经过月山乃事发突然,甚至还未来得及向朝廷禀报。”
林凝素越是细思,便越是心下发冷。会是孟桓吗?这次会有黄眉军截路,是因为孟桓放出了消息,制成了黄眉军突袭的假象,然后借着这次混乱,除去想除去的人…?
阮清的死活,她的死活,甚至于孟桓自己的死活,这人都没有在意过。
孟桓竟防备林砚到了这个地步,分明意欲争夺储位的皇子并不少,难道那老皇帝真的对林砚青眼有加。
但是距林砚成为平陵王还有好一段时间,起码两年是有的,就算老皇帝看好林砚,也不会在此时有所表露。
林凝素低声对乌蚩说道:“此事我知晓了,切莫让他人听去。”
回房之后,林凝素便一直思索着乌蚩的话。孟桓这样做,父亲知道吗?还是说,这是他们二人共同的谋划…
不会的,父亲绝计不会拿她和林砚的性命开玩笑。
要将此事告诉父亲吗…
以父亲的性格,如若知晓孟桓行事不计后果,定然会发怒。尽管表面不显,也会暗中敲打。
她和阮清那日距离孟桓那样近,这人肯定会怀疑到她头上来。那么自己这个不谙世事小丫头的优势,在孟桓那便什么也不剩,日后也不好再暗中观察些什么。
还是先压下来。
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了有两三日,前线忽然来报,说是首战告捷,已经成功夺回一座城池。
他们一行人也得改换驻军之地,离开长邺州府,去到南边的小城之中。
根据林凝素的记忆,此次并州的战事,在许融归来之前,就胜了这么一场….
也不能怪父亲带兵不利,畿辅军总共加起来才三万左右,又被许融分走了一些去对抗西戎。可起义的黄眉军却足足有十几万。
再加上民间本就怨声载道,参军的人大都走投无路,是想这一举便能结束困苦之生活。与孟国领军饷混日子的士兵有本质上的不同,士气上便不对等,如何敌得过呢。
并州途中,沿路森森白骨,一是因饥荒,二是因战事。林凝素自是希望天下太平,但有些事…不破不立。
也罢,这些大事她管不了,也没能力管。
父亲和林砚都在前线,未知安危。林凝素便是将顽闹之外摆在面前,也是丝毫不想碰的。所以她便跟着阮清一起调试药汁,供给给前线的伤兵。
云鸾看着从自家姑娘的药钵中飞溅出来的药汁,欲言又止。
“姑娘…力道稍轻一些,研磨出来的汁水会更多一些。”云鸾话毕便低下头,捣起自己的药钵来。
“嗯?”林凝素左看右看,都觉得力气越大,药汁会越多。
“…..”
阮清见到这一幕,不由轻笑,道:“今日的分量已经差不多了,要不要歇歇,我让阿嬷熬了药粥。”
林凝素放下药钵,看这阮清的左手臂,说道:“我自是不累的,倒是你,手臂的伤才过了几天,却要日日亲自监督制药。”
她只觉得阮清这个人太过善良了些,若是换了她,jsg定得自己舒服了才顾得上其他人。
也不怪孟桓和林砚会喜欢阮清,话本子上说,心机深沉的人,都偏爱至纯至善的,算是互补。
“我这个人,是闲不下的。”阮清说道,“也不会用到左手臂,不必担忧我。”
二人正闲话间,便见小侍突然来报,说是林大公子受了伤。
“什么?”林凝素丢下手中药钵,心下慌乱。
不知道林砚此次受伤是不是因为寒毒发作而遭了敌军暗算的那次。
她立刻拉上阮清的手,边走边道:“我们快去瞧瞧。”
林凝素只以为林砚已然性命垂危,旦夕间便毙命的程度,所以当瞧见林砚正一脸云淡风轻地拿着刀剜着自己小臂上的血肉时,她呆滞了一瞬。
利刃刺破伤口,毫不留情地处理着其中的残余物。
林凝素单是这样看着,都觉得痛入骨髓,是眼前一黑的程度。
但林砚只是抿着唇,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二人进来时,这人正差最后一刀,他简单地将绷带缠上,便笑着看向二人:“是凝素和阮姑娘,坐吧。”
“不痛吗?”问完,林凝素便觉得自己这话多余。能忍受得了寒毒蚀骨的人,这点皮外伤痛算什么。
林砚扔下手中的短刃,用帕子净了手,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意味不明地答道:“长痛不如短痛。”
林凝素扭头,发现阮清亦是面露忧色。她心思一转,时候轻触着阮清的手臂,道:“给我哥哥看下伤口吧,你的医术最好了。”
“嗯。”见林砚没拒绝,阮清便上前去,将沾满血污的绷带散开。
“伤口并不大,却很深,林大公子定要当心。”阮清将随身的药粉撒了上去,却发现没有洁净的绷带。
林凝素见面前和谐的一幕,心底高兴,立马说:“我这就去取一些过来!”
“不用麻烦。”阮清自袖口取出一条素色的缎带,眼见着样式,分明是在什全城的阿婆那里所购的绦带。
当时阮清所选的两条绦带都是素色,装饰纹样亦很少,的确适合应急所用。
淡藕色的绦带系在手臂的伤口处,精巧却不碍事,仔细闻还会发现,绦带是浸了止血药水的,散发着淡淡的药香。
林凝素这时才明白过来,阮清那时候说的“合适的机会”,是什么意思。
她不由得在心中给阮清竖起一个大拇指,若她此刻是林砚,心思也一定跟着这木药芬芳而飘到不知何处。
她太会了!
心疾
两厢皆有意,林凝素便不用担心孟桓干扰阮清的心思,只管盯着这人的动作,不在二人定亲时动手脚便好。
她一开始还沾沾自喜,觉着自己能歇几天,不用在孟桓去找阮清的时候也巴巴地凑上去,没话找话聊,累得很。
直到,孟桓某一日自她身前经过,这人的玄色衣袍的腰间,缀着一条月白色的绦带。
当日在什全城,阮清同她一样,共买了两条绦带。一条在给林砚包扎伤口时顺势赠予了他。另一条林凝素也没注意到,这才没过几天,就跑到了孟桓身上。
孟桓这人….不用这般见缝插针吧!存心让她赶热闹不成。
“太子殿下。”林凝素快步上前,叫住了孟桓。
“何事?”孟桓见是林凝素,挑眉笑道,“小丫头,这几天倒是没见着你腻在清清身旁。”
清清是你能叫的吗?林凝素攥紧了拳头,压下心中的怒火。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现在还斗不过孟桓。
“我正准备去寻她呢。”林凝素本想问问有关这绦带的事,但此时的她的确没立场问。
日后,她定不会让孟桓接近阮清。
事实上接下来的几日,前线战事吃紧,孟桓又根本没空来搅扰阮清。
在首战大捷之后,黄眉军内部原本四分五裂的割据忽然意识到事态不妙,自发地合作来对抗孟国的畿辅军。
原本对方兵力四散,孟国还有能力与之抗衡,而现在,只能用节节败退来形容。
最近的一次战役,黄眉军甚至兵临城下,林相连将她和阮清送回长邺的功夫都没有。
畿辅军固守了好几日,粮草和辎重都要消耗殆尽。若是退,只怕连并州府长邺亦守不住。
这不仅丢了孟国和老皇帝的脸面,只怕连远在西北的阮柱国的军队士气都会受之影响。
林凝素刚给父亲送去了药膳,他已经两日没吃没喝,就差一夜白头了。老皇帝身边信任的人不多,父亲算一个。与对阮柱国那种半是防备半是仰仗不同,林业笙是陪老皇帝戎马半生过来的,故而不同。
要不然林砚也不会搁在林家抚养。
此次的并州战役乃是重中之重,皇帝才会交给林相。
眼看着就要打个败仗回去,林相能不愁吗。
路过兵营的时候,林凝素远远地瞧着,士兵们大多面呈菜色,支撑不了几日了。
“姑娘,我们快回去吧,别在此处了…”云鸾瞥见外面密密麻麻的黄眉军,只觉心下发怵。她听说穷山恶水里出来的军队,那是会吃人的。
“云鸾,如今是我们来并州的第几日了。”
“回姑娘,已经接近两月了…”
“快两个月了…”林凝素不顾云鸾的阻拦,直接来到军中信使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