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她还尚未离开几步,便被人给捞了回去。“不必。”
银眸
林凝素现今身量轻盈,冷不丁被这力道一拽,直接回撞进林砚胸前。
嘶——
疼,林凝素揉着肩膀,疑惑地看向阻止她离开的人。
“阮姑娘的医术…”还没等她说完,身侧的人便不甚客气地靠过来,一副无法支撑的模样。
分明方才力气还那样大…
也罢,先将人带进房里再去寻阮清也来得及。
阮宅虽简素,但有世家的底子在,自外廊行至院落内的房中,距离并不近。云鸾不在她身边,偏巧这人的小侍也被委了差事,只能苦了林凝素一个。
淡淡的冷木香萦绕在鼻尖,林凝素默默挪远了些。
行至半途,林凝素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林砚这个人最是谨慎了,怎会平白无故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病态呢。
孟桓给他下药的事情若是暴露,林砚的真实身份便会引人猜疑,更何况他本就是以林府流落在外的长子为名而归的。此事若传开,林砚的敌人就并非孟桓一个,而是其他各怀鬼胎的皇子。
所以上一世的林砚,将自己身上的毒掩盖的很好。即使林凝素当时几乎是不谙世事到有些痴纯,林砚也未曾透露过一星半点…
林凝素侧眸,悄悄打量着这人的面孔。却不期撞进这人探究的目光内,令人心惊。
遭了,是她太不谨慎。
林凝素佯作不知的问道:“哥哥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剿灭流兵匪患的时候受了伤…”
“阮老夫人的医术最是妙绝,但深夜不好惊扰,还是去找来阮姑娘妥当些。”
“儿时沉疴罢了,你知晓的。”
林凝素轻轻点头,暗道这算是应付过去了。和这样多疑的人相处….是很需要心思的。
她忽然都要替阮清操起心来了,光是短暂的时间都如缚颈颅,这要是相处一生….
不敢想。母亲当真是有大智慧的,她知道怎样的余生过活方式和夫婿更适合她,所以极力地撮合自己和沈敬安。
敬安与她年岁相仿,自小在金玉堆里长大,却不似其他公子纨绔。他明朗,心纯,是比她还烈几分的骄阳。
她从前怎么就看上林砚了呢。
林凝素抬头望向如弓弦月,荆苗尚月,林砚承其母族血缘,亦是如望舒神君一般的静幽之人。
日和月,从来就不会同朗于天。
屋中烛火未亮,摸着黑,林凝素将人扶在软塌上。
竟连个掌灯的人都没有,定是林砚自己回绝了,他不喜人多。
她方要撑起身子燃灯,便觉小臂一酸,体力不支,竟是趴在林砚身上了。她平日里哪做过这些活计,一路下来手臂无力,好多下都没能起身。
“没力气….”林凝素解释着,便原地休憩。
耳下,这人平稳到近似非人的心跳一声声敲着她的心。林凝素一鼓作气,直接坐起身。
缺月沉沉,房内昏昏,一双泛着银光的眼睛正锁着她,尽管眼帘半阂,仍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咣当——
林凝素骤然后退,撞上了几案上的香炉。
这双眼睛….
在成为皇后之前,林凝素从未见过这人眼眸的不同之处,因为只有在拜月之时,独属于荆苗王室的特征才会显现。
还记得大婚当晚,她心情复杂,夙愿得偿的喜悦和不安同时磋磨着。眼前是金帘红盖,掌下是枣生绿果,她等了许久。
等到的,便是这样一双冷银的眼眸,和一个再也不用伪装成翩翩君子的林砚。
林凝素惯不会审度心思,那一刻,她能却能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回不去,但她所期盼的似乎也永远不会到来。
那一夜就像是她本就凄憾的人生的分界点,在这之前没有多快乐,在这之后又多了如附骨之蛆般的阴影苦痛。
就像这双眼睛一样。
林凝素心神寂寂,呆滞许久才安稳下来。
“我…我先离开了,哥哥。”像是为了安慰自己,她将“哥哥”一词咬得很重,当成保命符一般。
别怕,别怕。既然有了重来的机会,便不必担心。只要没选错,就能安稳幸福一生。
林凝素魂不守舍地回到自己房内,天擦亮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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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山城的匪兵不难办,林砚和孟桓用了三两日解决,再花个三两日在前去并州的途中,正好能赶上和林业笙一起到长邺城,行程丝毫不紧迫。
在月山的城门口,林凝素瞧见一个身影藏匿在人群之中。
说是藏匿不准确,以乌蚩的功夫,她能发现,那便是故意让她瞧见的。明明前两日才被打得奄奄一息,如今生龙活虎的,只怕就算她不多此一举,这人也能活着见到林砚。
林凝素并未多分眼神儿给这人,只当是个陌生人。
她昨夜没睡好,马车上也休憩不安稳。无聊之时,本想着和阮清说说话,但阮清刚得了她祖母珍藏的医书,正目不转睛的研究,怎好去搅扰。
忽然,马车的薄帘便被掀了开来,一位不速之客跃了上来,坐在两人对面的软垫上。
“太子殿下?”阮清愣了一瞬,随后放下医术,她想行礼,可车上窄小哪有空隙,一时间进退两难。
林凝素也懵了,孟桓这才在沧州停留了两三日,便真将这里恣意的习惯给学了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个太子。
“不必在意孤,只是骑马颠簸,来你们这里歇一歇。”孟桓解释道。
林凝素:是你的御驾不够宽敞吗,要来这里同她们两个女儿家挤,不就是想同阮清多说几句….
她睨着孟桓,表示看透了一切。
若是上一世,她肯定双手称赞。可如今,她必须得做这个不长眼的人。
虽说孟桓让二人随意,但有这样一尊大佛坐在对面,阮清连医书都看不进了,只能乖乖陪太子殿下说话。
倒是合了林凝素的意,若不然漫长的几个时辰可怎么打发。
“沧州是个好地界,这里的人洒爽,却不粗旷。”孟桓目露向往之意。
“那并州便是只剩下粗旷了?”林凝素笑道。
她也觉得孟桓这人奇怪,分明不喜爱朝堂,不爱管繁冗庶务,却偏偏要夺皇位。
“仓廪实方知礼节,也不能说并州之民的粗旷是因为他们自己。”孟桓思虑片刻后说道。
林凝素虽然长居上都,但也听说过其他各个州郡的民间疾苦,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常有的事。
从前只是听闻,如今自上都一路向西南,见识了周围之景的逐渐寥落,她才渐渐觉出些真实感。jsg
上一世林砚即位之后,压叛军,肃贪党,民间起码能吃饱穿暖,将风雨飘摇的大孟江山扶了起来。有孟国在,才有林家在,这道理林凝素明白,这也是她并没有在重生后选择直接帮助孟桓登基的原因,若是这位太子殿下即位….
恐将天下有诗才的文人都推举成朝廷命官了,要靠那点墨水治国不成。
“阮姑娘定是习惯沧并二地的气候的,林姑娘可还舒适?”孟桓问道。
“一切都好,倒是我哥,似乎不大适应。”林凝素试探着问。
“林砚好歹是个男子,不必担心你哥哥。”孟桓面上没什么声色,却转移了话题,七拐八拐到昨日的事上去,“话说回来,昨日你哥哥与阮二夫人的谈话间,他似乎颇为不赞同你的婚事。”
“…..”林凝素疑惑,“有吗?”
“沈敬安可靠,但功绩上,确实欠缺了些。”
“太子殿下,敬安离冠礼还差几个月呢…”林凝素无奈的说道。
像许融那样年少立业的又有几个?
她只知道,日后的敬安出使西域十六国,一人一马,化干戈为浓谊,并不比任何人差。
绦带
林凝素也不知道孟桓哪来对敬安的这诸多意见,而且按照这人的说辞,便是林砚也觉得敬安不靠谱。
一听便是乱诌的,林砚才没空管她的婚事如何。
这人可能是年纪长了她几岁,便上赶着要当长辈,从前和孟桓一起合作的时候,这人也没少“建议”。所以孟桓这人说话,她一向是拣选着听,大多数左耳进右耳出。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孟桓总算结束了这个没完没了的话题,展露了他上了这马车的真实目的。
“阮姑娘,儿时在沧州都用些什么口味?可有什么喜好和偏爱?”孟桓状似无意,柔声问道。
“沧州风雨少,新鲜的蔬果少,多是些粟面做的零嘴,倒是也合胃口。只可惜回到上都城之后,便再难得这味道。”阮清恭敬地回答。
林凝素看着二人间的问答,心中疑惑,这两个人不是相熟的嘛…上次在城郊围猎的时候,孟桓还托了阮清给他将玉坠子赢回来。
说起这条玉坠子,孟桓应当是很宝贝的,可自那次比赛后,便再没人提起这东西,现在还在她妆台上放着。
卖不得,留不得,放在她这里的确累赘,日后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还给孟桓吧。
毕竟是母亲遗物,意义不同。
林凝素眼看着这二人对答,都是十分规矩的话题,半分旖旎都没有,可能是有她在这里让人不自在了。
不过,哪有一上来就问姑娘的吃穿喜好的…怨不得阮清会偏爱林砚多一些。孟桓的那点情商,恐怕全都用在那些没用的墨水上了。
“好了,太子殿下可别再问了,阮姑娘此刻一定抓心挠肝地想研究祖母的医书,你便放人个清净,如何?”林凝素毫不避讳地打断孟桓的话。
阮清错愕一瞬,随后看向林凝素俏皮的笑容,不由得掩唇低笑。
“哈,倒是孤叨扰了。”孟桓眼盯着林凝素,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在。
林凝素耸肩,直接略过这人不情愿的表情,道:“太子殿下慢走。”
没办法,若是这人都自己问了个遍,她日后还怎得“假传圣旨”呢。
车帘被重新放下,前方银铃与铁蹄声音渐行渐远,孟桓是骑着自己的玉骢寻林砚通行去了。
林凝素转过头来,见阮清似是松了口气般,又重新摩挲着那本古旧的医书,却没有立刻翻看。
“你,不习惯与太子殿下相处吗?”林凝素在脑中回忆着前世的所见所闻,阮清与孟桓相处起来是十分融洽的。毕竟才子配才女,总是能有数不尽诗书要谈论。
阮清摇摇头,答道:“说不上不习惯,只是未曾相处过多久。再者说,与皇室之人相处,终究要谨慎。”
“那,我哥哥怎么样?他性子温和,是上都城闻名的如玉君子,最好相处了。”林凝素期待地握住阮清的手。
林凝素啊林凝素,你这般口不对心不怕天打雷劈吗…她自己心中暗诽。
说起林砚,阮清面上有所和缓,笑道:“自是与你所说相同,林大公子最是好相与的。”
就是总让人觉得隔了一层冰纱般,捉摸不透。
她是真的…更喜欢手中这本不会说话的医书。
林凝素见阮清神思暗淡,亦不在多问,自顾自养神休憩,
大概临近午后,马车忽然停下,外头的小侍来报,说是林大公子说要在这座小城池附近歇脚补给。
阮清掀开帘子,望着外头的白草,说道:“此处该是邻近月山的一座小城,名叫什全。从此路出发到并州,再没有可供补给的城池了,我们也下去走走吧。”
“若不然,足有一日不能下马车。”
“好。”林凝素远远地便听见城内的吆喝声,是她听不懂的地方话,叫卖的东西也是五颜六色的小玩意,“我们这便下去!”
如初入月山城一样,她看什么都觉新鲜,在上都城做林氏的长房姑娘虽有享不尽的绫罗珍馐,却也是管窥蠡测。这次出行并州的机会若不是她极力要求,可能这辈子她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看看上都以外的山河。
不远处的林砚和孟桓下了马后,正聚在一起商量着什全城之后的路线,谁知面前陡然蹿过一抹艳红的身影,雨燕一样闪进了街巷中。
“凝素!慢一些,当心脚下!”阮清担心林凝素落单,也跟着追了上去,身后又跟着三五个侍女仆妇,一时间好不热闹。
林凝素的运气不错,随便拐进的街巷内便有数十个摊位,吃食饰品应有尽有。
离她最近的一位老妇见她目光尽是稀奇,便起身介绍说:“这位小娘子,来瞧瞧这些绦带吧,枯花节的时候,送给自己倾慕的郎君最合适不过了。”
顺着妇人手指着几案上的彩色布条,其上有多种颜色,边角处绣着鹰犬纹样,虽然简素,但胜在做工精致。这大概与男子束腰之稠带类似….
但老妇人说的什么…枯花节,便是闻所未闻。
“枯花节?”林凝素问道。
老妇人了然地笑着,声音浑厚,听着像是辛苦做了粗重活计导致的。
“一见小娘子便知你不是沧并人士,这话音…该是上都来的贵人喽。”老妇人目光越过林凝素,看向她身后,“这位小娘子怕也是一起的,都来看看这绦带吧。”
林凝素转身,见阮清有些气喘吁吁,似追了她许久的样子。
“….凝素。”
“抱歉,是我跑太快了…”
阮清摇头,示意她尽管挑选饰品。
“这位阿嬷,您还没告知我何为枯花节呢…”听着不像是什么好节日。
“瞧老婆子这记性,这枯花节是并州人士的节日,此地孤寒,花草总是凋败得早些,不比其他州府有七八个月的光景可看。”
“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并州人总会拿出些染好的布匹,或彩衣,或制彩绳绦带,赠亲赠友。”老妇人笑容满面,“热闹的很嘞!”
“像你们这样年岁的小娘子,只要将绦带给自己倾慕的郎君系上,便有长长久久的好意头。”
“这里不是沧州吗?也过枯花节?”林凝素问道。
“什全离并州近得嘞,沧并二州哪还分什么你我。”
林凝素听了这些,觉得有趣,便转身问着阮清:“清清,你说我给敬安选什么颜色的会合适一些呢?”
阮清听见林凝素对她的称呼,怔了一瞬,随后建议道:“沈世子意气风发,鲜亮的颜色更适合些…”
林凝素见阮清的反应,心中亦百感交集,自从林氏书院之后,她再未亲昵地唤过这人的名字。如今她们二人交好依旧,不能一直“阮姑娘”的唤着,也不能提前叫嫂嫂,那便延续儿时的称呼。
“那便听你的!”
她话音刚落,一道慵颓的声线便自身后传来:“心上人所赠绦带,自然什么颜色都是好的,敬安兄哪有嫌弃的份呢?”
是孟桓。
还有站在他身侧的林砚。
因着昨晚的惊魂未定,林凝素今晨还未向林砚请安便钻进了马车,到现在也没照面。这人一身白袍,抱着双臂立在山墙的阴影之下,黑白对比鲜明,更显得长身鹤立,并不比蟒袍着身的孟桓在气势上低几分。
许是被寒毒难忍,林砚的眼下藏着一圈乌青。
这人似是在看着她,眼神中没什么情绪。林凝素未明所以,又专注于挑选绦带。
“便这两条好了。”
明蓝色和正红色,最是相宜。
老妇人是个机灵的,知晓这是遇上了大户人家,便接着道:“小娘子不多带几条回去?不光是心上郎君,赠与父亲兄长也有极好的兆头….”
林凝素悄悄侧眸,沉默半晌,随后道:“不必了,便这两条便可。”
孟桓和林砚二人本就是来确认两个姑娘的安慰,如今人无事,留下几名护兵便回去办正jsg事去了。
“清清,你给我哥哥也带一条绦带吧。”林凝素总觉得方才林砚不大高兴。
阮清下意识想拒绝:“这不合…”她话还未完,身后的一名仆妇便来到阮清身侧,在其耳边低声道了几句。
这仆妇瞧着年近四十,面上凌厉,不似寻常的仆从,该是个掌事的姑姑。
林凝素不是第一次见这仆妇在阮清耳边悄悄话,许多次阮清想做些什么,说些什么,都被这人给制止了。
阮清似乎有点怕她。
但,哪有柱国女儿怕一个侍女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