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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1章

    机器人将门关上。

    房间的感应灯打开,

    一层楼都是摄像头传输回来的画面,整理分布的显示器占满了客厅,在走上楼之前,宋新丢下一句。

    “战刃,帮我泡一杯茶。”

    机器人听话地移动到厨房,叮叮咚咚地开始忙活。

    宋新——纪湛走到二楼的书房,

    身体窝进椅子里面,

    他闭上眼睛。

    感受后劲未消的酒精对他的肌肤和大脑攻城略地,

    酸胀,麻木,

    理智的消失。

    在战刃来到房间的时候,书房的电脑已经被打开。

    战刃将水放在了书桌前。

    它转过身,

    关上门,

    又轻巧地移动过来,

    站在纪湛的背后。

    电脑重复放映同一个片段。

    至生科技大厦的办公室内,

    靠近落地窗的角落,一个女人转身开了一枪。

    男人中枪倒地。

    监控的时间本来很长,

    但这一个片段被单独截出来,也不到一个小时。

    缠绵悱恻的吻,窗外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灯,明暗交替的灯光,还有……没有犹豫的一枪。

    这样的结果应该早有预料——如果不是因为如此,他根本不会在这里。

    战刃不是很理解这样的目的。

    作为一个机器人,即使它的神经网络学习了很多人类的行为,分析、解读,从中找出来逻辑和道理,但现在的情况它没有办法处理。

    显然,看这样的东西没有好处。

    一遍两遍,三遍四遍,在它的数据库,它的主人已经看了太多次同样的片段。大部分的时间,他面无表情,像世界上最冷漠的人——

    连“自己”的死都可以做到无动于衷。

    又有一些时候,他会像现在,只是窝在椅子里面,仔细辨别画面的每一个细节。

    放一段,他会按下暂停。

    如果他是一个侦探,那么他应该是在从中找出犯罪证据。

    可惜这是一出已经明了的凶案。

    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他不曾告诉过它。

    “主人,茶应该已经快要冷了。”

    纪湛微微动了动脖子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接着,他将茶交给了战刃,吩咐他重新将茶热一下,在战刃走出房间之前,他又将战刃叫住。

    “帮我订一张票。”

    黑暗是人类最孤独的处刑,窗外灯火寂寂,耳边风声尽绝,只剩下无垠的夜色,单薄的曦光在冬夜的尽头姗姗来迟,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黎明。

    他就这样醉了酒,卧在椅子里面度过整个长夜。

    纪湛按动着脖子扭头,战刃就站在他的身后,它身上所有的指示灯都处于休眠状态——一个优秀的机器人,通过检测心跳和呼吸判断了主人睡眠状态,不仅关闭自己身上的指示灯,还关闭了房间里的其他灯源。

    现在战刃走到窗边,将窗帘完全拉开。

    没有温度的阳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冷冽的空气被阻挡在窗台之外,玻璃窗上面结出来一层朦胧的水雾。光线相对柔和,能够照亮房间内大部分的物体,但这一层雾气挡住了开阔的视野。

    纪湛刚准备让战刃去擦干净,一开口,嗓子却有一些犯哑——他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推开书房的门,快步往洗漱间的方向走。

    站在灰色大理石铺就的洗手台前,巨大的雕花镜中映照出来他的脸。

    这是一张勉强算得上清秀,又或者可以称之为平平无奇的脸——没有任何一个部位往极致好看和极致丑陋的方向努力,一眼看过去,很难让人记忆深刻。

    这是一张平均脸。

    制作仿生皮的医生经验丰富,给本来可以完美无缺的皮肤增加了小伤口愈合之后的暗沉,从皮肤状态来看,他应该介于二十到三十岁之间。

    纪湛揭下来仿生皮。

    再取出来嗓子里面的拟声器。

    他盯住镜子里面那一张脸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时光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

    但时光给困在时光中的人开了一个玩笑。

    一个人愿意揭下来她的假面,另一个人却不肯再露出真相。

    空旷的洗漱间响起来短促的铃声,震动通过衣服的布料传递到了腰际,纪湛扶了一下额头,紧接着,他掏出来终端。

    一条短信从他的终端屏幕跳了出来。

    ——发件人:段灵。

    是否确认查看。

    确认。

    “明天剧院有演出

    ,我买了两张票,谢谢你招待我的晚餐,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们可以提前出来碰头,等看完演出,我再去艺术馆取落下的东西。

    ”

    ***

    “我已经跟尸体冷冻公司的人联系过了,之前情报部门安插进去的员工没有把你的这笔业务上报——负责安装的情报人员以配合公务的理由直接拿了冷冻公司的设备,钱到了他自己的账户里面。”

    奇良抖了抖手里拿着的文件,“所以这份文件除了你签的字是真的,其他都是伪造的。”

    大雪下在昨夜,别墅的屋顶裹上了一层白霜,地面除了被踩过的地方,其余都是饱满的雪层,张扬的枝桠被凌厉的冰刃挂住,沉甸甸地挺立,章驰站在树下,伸手敲掉了离她最近的一根碍眼的冰柱子。

    冰冷的感觉从指腹穿透神经,化在作乱的体温之内。

    “我们外勤人员贪钱的方式真是别出心裁。”

    由于冷冻公司根本没有出单记录,所谓的五十年检修和售后服务只是一张废纸,电话完全叫不过来人。

    “这件事情还有一点复杂,本来跟这个情报人员沟通联系的是片区经理

    ,我猜测本身就是这个片区经理的主意,片区经理上报给总部,总部同意免费使用设备,两个人合伙分了你给的所有钱,如果你之后打电话过去,电话会接到片区经理那边,不用通过内部审核,他会直接派人过来进行售后服务,一切都不会出问题。”

    章驰听懂了奇良的言外之意:“片区经理离职了?”

    奇良:“战争期间冷冻公司暂停运行,之前那个片区经理被感染了,现在换了新人。”

    章驰吐了一口浊气。

    “我已经跟他们的总部联系过了,如果那边同意的话,会派专人过来把冷冻器挖出来。”终端突然响了起来,响声打断了奇良接下来要说的话,他愣了愣神,抬起头来看章驰。

    章驰微微点头。

    奇良接起来电话。

    一会儿,电话挂断。

    “是冷冻公司的人,”奇良将终端收起来,“那边同意了,1个小时之内,会有人过来进行设备解锁。”

    三十分钟后,一辆大卡车从庄园外驶来。

    冷冻公司派过来两个人,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一个负责操作的机器“人”,工作人员开始在地面划定范围,机器人接着清扫范围内的覆雪,大概用了一个小时不到,冷冻器就完整从地底挖了出来。

    工作人员先拿设备进行了检查,所有的检查反馈都表明冷冻器没有遭到损害,安装得当,恒温系统也一直有在工作——

    证明那位假公济私的情报人员只是缺钱,不是缺德。

    银灰色的冷冻器外壳上面沾惹上许多湿润的小土块,机器人先将明显一点的土块清理下来,那位工作人员则拿出来专用的清洁布,又打开专用的清洁喷剂,等待清洁布被喷湿一大半,他开始对缝隙进行仔细的清洁。

    清洁完毕,他抬起头来询问:“女士,您确认要将冷冻器打开吗?”

    “目前还从来没有客户做过这种事情,”他郑重其事地道,“我们也不会对此造成的损害进行赔偿。”

    澄净的天空辽阔无比,满目的雪色中,这栋巨大的庄园别墅显得孤独而渺小,树木上挂着的冰柱折射出柔和的阳光,在等待的过程中,章驰已经掐掉了无数苟延残喘的小冰柱,如果这些冰柱也有生命,也许它们正同仇敌忾地咒骂。

    踩过满地了无生机的碎冰,章驰来到冷冻器前。

    沉默了大概三分钟,她仰起头来,视线跟冷冻器错开,声音斩钉截铁:“开。”

    ***

    从剧院出来正好是傍晚,顺理成章,两个人去了附近的一家餐厅吃午饭。

    餐厅开了有上百年——至少门口的挂牌是这么写的,在剧院附近的房屋也大都是老建筑,很多建筑门口都有这样相似的挂牌,鎏金的边,透明的玻璃框,里面夹着一页铜版纸,由古建筑保护委员会发放,中间写着始建于某年某月,右下角盖一个圆形的红章。

    可能因为老旧本身就很稀罕,又或者脸皮厚也是一种竞争优势,所以即使这家餐厅的菜品跟好吃差了个十万八千里,老板也依然有底气收出来远超平均的高价。

    吃了两口菜,章驰放下来刀叉。

    “前天晚上的事,很抱歉。”

    纪湛也顺理成章放下餐具,用餐纸擦了擦嘴,道:“什么事?”

    章驰:“我喝醉了,跟你说了一些很不好的话。”

    纪湛垂下头,一会儿,他抬起头,道:“跟我说说你吧。”

    章驰:“关于什么?”

    纪湛:“什么都可以,我想了解你。”

    服务生从走廊过来,端着装沙拉的托盘,就在这么狭窄的空间当中,这个服务生居然迷起了路——

    他先将他们点的沙拉送给了隔壁一桌的客人,接着发现不对

    ,又送给了他们对面的一桌客人,然后发现那桌客人已经有了一盘沙拉,最终,这盘几经曲折的沙拉落到了他们的桌前。

    啪的一声,盘子砸在桌上,他转身就阔步离开。

    沾了沙拉酱的蔬菜叶剐蹭到了章驰的衣袖,在上面留下了突出来的污渍。

    章驰:“我要在网上给他们打个差评。”

    纪湛无声地笑。

    笑了大概有几秒,他停下来:“怎么了?”

    章驰将目光从纪湛的脸上挪开。

    “我跟你说说我自己吧。”

    餐厅背后是一条又宽又长的河,河岸边有一条平整宽阔的马路,吃完饭,他们绕到了这里。马路中间立着为了庆祝战争胜利修筑的雕塑,这些雕塑既没有拿着枪的赫赫有名的元帅,也没有某个为了集体献身的无私榜样——诸如此类司空见惯的代表“勇气”“正义”“伟大”的人物。

    这些雕塑根本不刻画人物。

    毁坏的机械设备作为雕塑的基底,铜色的弹壳毫无章法地叠加在上面一层,再往上,则是从各个地方运过来的战机残骸,最大的一条裂口总是朝着天空,雕塑最下面是一个方形的黑色底座,底座四面都是梯形,靠河岸的那一侧有一块嵌入底座的金属牌。

    某年某月某日,某地,某个部队,某位战斗机飞行员的座驾。

    牌子上总是这么写。

    “他们的遗骸都找不到了,”造型奇异的雕塑有时候会引来人们驻足围观,看了一会儿,钻出来人群,章驰说道,“那场战争——战争死了很多人。”

    纪湛:“幸好,一切都已经过去。”

    穿过这条马路,他们来到了艺术馆坐落的那一条街,两个警察正押着一个带着油漆喷瓶的青年从街口转过来,走进去,本来老旧的墙面上有了一道油漆的痕迹,红色和褐色的漆痕交错,像一道下坠的流星,看不出来想要画的是什么东西。

    脚底传来轻微的莎莎声,章驰低下头。她踩中了一张草稿纸。

    她蹲下身,将纸捡起。纸上画的是一朵玫瑰,玫瑰被一只断手握住,手掌心全是被刺扎出来的创口。

    “他们想要弄点大动静,现在过得好的人太多了,愿意反对的人就少了,”纪湛看了一眼草稿纸,指了指墙壁右上角“保护文物”的标牌,“破坏古建筑可以让他们被更多人看到。一场新闻报道,就可以让他们名声大噪。之前还有人来我的艺术馆门口泼油漆——”

    章驰将草稿纸收起来:“你怎么处理的?”

    “保镖把他们扔了出去,”纪湛淡淡道,“人总有被人看到的欲望,有时候他们并不是真的拥护某一种主义。”

    他的话就说到这里。他有一种点到为止的礼貌,同时很会把握讲话的时机,既不让人觉得过度的关心,也不会显得漠然和疏离。

    走一段路,他又说:“你的工作会很辛苦吗?”

    “不辛苦,”章驰道,“我有很多时间。”

    她捏造的身份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员工,工作可以远程办公,所以有很多自由安排的时间——如此她可以接受任何时候的预约。

    “那就好。”走到艺术馆门口,纪湛停下来,“到了。”

    物品存放在一楼进门拐角的位置,纪湛原封不动地将纸袋取了出来,章驰在旁边等待,顺便扫了一眼艺术馆内部

    ——造型迥异的玻璃橱窗跟上次的布局一样,暗淡的壁灯照出来空空如也的底座,满满当当的艺术品消失了大半。

    “宋先生的生意好像很好。”

    纪湛将纸袋递过去,回头望了一眼走廊深处:“没有卖得这么快,我寄存去保险公司了。”

    章驰顿了顿,道:“是发生什么了吗?”

    纪湛:“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放在这里面,我不太放心。”

    章驰点了点头,随意地开口:“是要去旅游吗?”

    “唔,差不多吧,”纪湛道,“我喜欢到处走一走。”

    他这一次没有再表现出来跟之前一样的体贴和健谈,很明显,他不想要多聊,快步走到门口,他掏出一把车钥匙,挂在指尖晃了晃,“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车开到了一间公寓楼下。

    公寓刚好在几家科技公司附近,这是战后新建的区域,现在住的人还不多,街道修建得比其他片区更加宽阔,配合上寥寥过路的人群,显得更加冷清。

    车子停在路边,刚好在一盏路灯底下,窗外这时候开始下雪,纪湛将车子熄火,解开安全带:“到了。”

    “你之前问我纪湛是谁,”看着窗外的大树,章驰缓缓开口,“如果你还想要知道的话,我可以跟你讲一讲。”

    纪湛起身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他的手指从车门的把手上挪开,车内开着暖气,窗户上氤氲出一层白色的雾气——

    打开车门,外面一定会冲进来很冷的风。

    “你跟他很像,所以我第一次将你和他认错,我叫住你,以为你是他,”章驰道,“如果这会让你不开心,我跟你道歉。”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逃避了你的问题,他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在战争开始之前,”章驰道,“我亲手埋葬了他。”

    亲手埋葬,就不应该错认。

    但她说话的对象是一个很体贴的人,所以没有像平常人一样提出质疑,异议,他就这样安静地听着,表现出一种诡异的沉寂,好像如果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他就永远不会离场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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