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奇良：“机器？”“‘宝石骑士’，这台机器的名字。”周宇说，“使用海恩科技的产品，你储存的所有个人数据都会被传输到宝石骑士的数据库里，同时，他们在城市的地下埋了‘石种’，这是他们内部的称呼，每个大小一定的片区会有一个石种存在，相当于是节点，一个石种被摧毁，不影响其他石种的正常工作。”
奇良没完全听明白，但大致理解了：“分区管理是吧？”
“嗯，”周宇点头，“石种窃取了城市摄像头的传输数据，宝石骑士能够看到所有有摄像头接入片区的图像，街道，商铺，政府大厅，银行大厅，只要满足使用海恩科技的产品，或者是接入城市公共系统这两个条件中的其中一个，数据都会喂给宝石骑士。”
奇良的表情很费解：“他们要这些数据做什么？”
周宇：“能做的太多了。”
“宝石骑士帮助他们监控所有政府官员的行动，这些官员的终端，他们一天的行程，见了哪些人，在哪里吃饭，有什么社会关系网，他们在网络上发布了什么信息，他们看什么热点新闻，爱好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创伤事件，最渴望的是什么。”
“宝石骑士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加人工智能，喂给它什么，它立马就能学会，它偷窥到的数据可以分析出一个人没有在公众面前表露出来的底色，一个完全没有经过隐藏的人，一个被分析彻底的人，宝石骑士比他们自己更明白他们的需求。”
“爱财的，海恩科技送去财富，爱名的，海恩科技联合媒体造势，好色的，海恩科技会针对他们的喜好找来完美耦合的贴身伴侣，爱惜羽毛的——他们掌握了那么多的秘密，谁敢不听他们的话呢？”
奇良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说得好恐怖啊。”
周宇：“对于普通人，没有什么恐怖的。因为普通人，没有政治资本的人没有值得算计的价值——宝石骑士很忙的。”
周宇在“普通”两个字上咬重音，并且在每次提到“普通”的时候都抬头看奇良一眼。
奇良：“……”算了，懒得跟他计较。
周宇对于奇良幽怨的表情非常满意，用高一度的声调继续道——
“而且，做这种事情，最重要的是低调，如果公众，或者所有的政府官员都知道这个秘密，那么宝石骑士就会受到抵制，出事的就是海恩科技，所以他们的精力主要放在那些在重大议题上有重要决策能力的官员身上，他们让那些官员认为只有他们自己被盯上，别人都好好的——如果大家发现彼此都被盯上，那么这些官员自己就会形成同盟，他们的计谋也会面临倒塌的风险。”
章驰：“你的意思是，海恩科技通过宝石骑士掌控了大部分官员的秘密，他们威逼利诱，让这些官员做出有利他们企业发展的决定？”
周宇点头：“垃圾岛，我们出来的那个破地，就是被亲海恩科技的官员促成建立的。”
章驰低头吃了一口牛排。
酸酸的，复杂又古怪的味道。
她抬起头：“那你呢，你又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因为这台机器，海恩科技在这几十年的扩张不断加速。我父亲挡了他们的路，他们威胁不成功，用诬告的手段除掉了他，我父亲希望我不要调查这件事——”
周宇深吸了一口气。
“我父亲希望我不要调查这件事，但是我没有听。我搜集证据想要翻案，结果，我被学校开除——”
奇良叉起一个蘑菇放进嘴里：“学校？”
周宇：“我在大学当老师。”
奇良的嘴巴张大，蘑菇放在嘴里，一动也不动。
他的表情可以用两个字来形容——“就你？”
奇良将蘑菇嚼碎，吞下去：“我不信。”
周宇：“不信就不信。”
奇良：“……”
他掏出终端，点开浏览器，将终端摆到周宇面前，“你搜，把你自己搜出来。我看看什么大学会雇佣你这种……你这种……”他抓耳挠腮，始终没有想出来合适的形容词，“这么不着调的人来误人子弟。”
在这个稍微有一点名气的人都会被摆弄上网页词条的年代，在官方机构或者高校任职的人都免不了接受这种对外的个人宣传和监督。
周宇拿起终端，摆弄一阵，放下来，递到奇良手中。
奇良漫不经心地拿起终端，漫不经心地扫过屏幕，然后，嘴巴缓缓地张成“o”形。
他一会儿看周宇，一会儿看终端屏幕，像在确认什么
，来来回回，有七八次，终于，他放下终端。
“网上这些东西也有可能是假的。”
周宇：“人们总是只能够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
奇良将终端递给章驰。
章驰拿起终端，从上到下扫过，很快，理解了奇良为什么会看这么久。
网上的颜值像是网络诈骗——周宇年轻了起码十岁，在他已经保养得很好的状态下对比。
肉眼的话，不仔细看，完全不会觉得是同一个人。
照片上的他头发很多，皮肤干净，姿态昂扬，意气风发，头衔是某某教授，学校是白银共和国最好的那所，履历非常完美，从小跳级，传说是个神童——每个稍微有一点名气的人都会在网上被论证童年的惊世骇俗。
也并不完全可信。
博士毕业就成果丰厚，进了大学任教，当然，这些都不及他作为首席大法官的独生子这件事吸引关注度。
网上还有他小时候的照片，跟那位已经入狱的大法官站在一起，在一个小岛上度假。
小时候长得很可爱，穿着干干净净的西装，扣子扣到最后一粒，带一顶礼帽，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绒毛的鸟，裂开嘴巴，露出缺掉两颗门牙的牙齿。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联想到住在北区梦街的地下，穿着蕾丝背心，画着不堪入目的妆容，张着血盆大口，被帮派分子追得满大街乱跑，以上所有元素中的任何一条。
第223章
一切都在加速
章驰放下终端。
周宇哼唧两声：“现在信了吧。我骗你们干嘛……”
“咦，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周宇一拍脑袋，“哦，
我被学校开除。”
“我被学校开除，被秘密抓起来，秘密审判，
因为我为政府提供过咨询服务，他们定了我一个煽动罪。”
奇良：“你是被冤枉的？”
周宇：“嗯。煽动罪的定刑从十五天到一百年不等，
这是唯一一个满足秘密审判，
量刑自由度高，
以及判决不必对外公布的罪名。我被送到了垃圾岛。”
奇良思索片刻，又问：“那项景说的，你上面的人呢？”
周宇：“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他劝过我不要调查，他参与了对我父亲罪名的炮制。可能因为愧疚吧。”
因为愧疚，所以对他手下留情，
打通项景的关系。
气氛陡然变得沉重起来。
奇良吃了两口蘑菇，
将龙虾推到周宇身前。
“好难吃哦，
给你吃吧。”
周宇乜了奇良一眼。
奇良视若无睹，继续叉蘑菇，
顺便喝一口汤。
周宇开始吃虾。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一点也看不出来刚才那句“最近大鱼大肉吃惯了”的硬气样。
等他吃完，
奇良又问：“那卡斯呢，
卡斯又是怎么回事？”
周宇目光淡淡扫到餐桌中央装芝士蛋糕的那一个方盘上。
奇良：“……”
奇良将芝士蛋糕给他挪了过去，
周宇抱着啃了一口，被糖分滋养，
神情舒展不少：“这是我的猜测，卡斯的事应该也跟那台机器有关。”
章驰吃完牛排，开始喝茶：“宝石骑士吗？”
周宇啃着蛋糕含混点头。
奇良皱眉：“你不是说那台机器是拿来监控政府官员的吗，为了海恩科技的利益，跟卡斯有什么关系？”
周宇放下蛋糕：“需求是被创造出来的。不打仗，军火卖给谁？”
“没有冲突，制造冲突，没有战争，制造战争。”
周宇哼唧一声，“世界和平了，军火商不就破产了？”
奇良嘴巴微微张开。
——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最终闭上了嘴。
章驰脑海中突然闪过言英成说过的话：
——“A392巡逻无人机，海恩军工的新产品，系统互联。”
——“我们是自己人，它不会启动打击程序的。”
在翻越边境的时候，言英成还说，他所在的部队，八成以上的装备，海恩军工都是唯一供货商。
周宇：“宝石骑士为海恩科技的利益提供计算服务，它搜集一切，计算一切，他们能够算出发动战争带来的商业利益，计算出哪些议员可以为他们所用，跟他们捆绑，南区的乱局其实早就有了雏形，政府发动对外战争要么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要么是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焦点——公众只能够被一个热点事件吸引眼球，又或者，两者兼有。”
章驰沉默片刻，说：“我从跟乔希联系的那个新闻记者那里，看见了一些卡斯的政府报告。”
周宇：“什么报告？”
章驰：“卡斯的地下发现了大量雪金，远超现在世界发现雪金的总量。”
“难怪，”周宇的神情没有一点意外，语气平静，“看来是两者皆有。”
奇良：“我怎么没听懂啊……”
周宇：“意思就是，北区和南区的冲突已经有了前兆，为了避免国内矛盾爆发，当局和海恩科技利益一致，发动对外战争。”
“共同的敌人才是增强内部凝聚力最好的手段。”
“沸腾的民意对现在的改革派没有好处，至少，他们得拖到下一届政府上台，免得这烂摊子甩到自己头上，海恩科技能靠军火赚钱，选择卡斯，大概是因为‘雪金’，”周宇说，“在这种枪口上，卡斯自己撞了上来。倒霉。”
一种比刚才更沉寂的安静出现在餐桌。
持续了很长时间。
他们亲眼见识了卡斯的混乱。
被炮火摧毁的居民楼，被送进俘虏营的卡斯军人，被白虫啃食一空的“尸体”，断肢、残骸，尖叫、战栗、恐惧，无处不在，他们被白银共和国的军人用枪口指着，差一点就丧命。
那些沉重的死亡，摆上纸，不过是被机器计算出来的风险收益比。
言英成死了。
尤修死了。
卡鲁，失踪在跨越边境的雪夜。
他们带着不同的目的，坐上了同一辆车，奔赴单位售价并不昂贵的死亡。
这些被战争塑造的意义、荣誉、耻辱，一层一层扒开，里面只剩下一个空壳。
什么都没有。
在发动战争的投票结束，在完成军备采购之后，在漫天的导弹发射出来的那一刻，战争就已经失去一切的意义了。
言英成以为是自己背叛了国家。
他的国家早就背叛过他。
他们是明码标价的尸体，构筑起这个国家政客的英明决策，公司股东看得过去的财务年报。
带着各种各样的出发的理由，他们跟卡斯人结下最深的仇恨，很多很多年以后，依然无法消弭。
不过只为了钱。
更多的钱，而已。
周宇默默将蛋糕啃完，没发出一点声音，末了，扫过在餐桌左右坐着的奇良和章驰的脸色，说：“你们还要听下去吗？”
章驰：“讲吧。”
周宇：“咦——让我再想想，啊，讲到改革派。其实无论是改革派还是保守派，政治选举，都会说自己要挑战公司的利益，他们跟民众站在一起，上台之后要怎么怎么改革，这样，才会有人给他们选票。但问题是呢，给他们钱，支持他们选举都是公司，所以改革一直都是不痛不痒，等到下一次换届，再用这个保证吸纳选票——”
“到现在，你们也看到了，大家都发现自己被耍了。北区人不满，南区人也不满，搞不好，就是改革派下台，这里面也涉及到一个错觉……”
周宇拖长了语调。
奇良：“什么错觉。”
周宇：“人们总觉得打倒某个东西，美好的生活就会到来。”
奇良：“实际上呢？”
周宇：“实际上只会卷土重来。”
奇良：“……”
周宇：“管理政府的是人，单个的人上台，即便是总统，也没有能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也只是这个集体之中受到掣肘的一员。海恩科技已经渗透到了这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换上谁都不顶用，我们早就是被资本裹挟的国家了。”
“说不定，新换上去的人比从前的更听海恩科技的话。”
周宇的语气很感叹：“历史总是这样，洗牌是为了让更大的新力量光明正大地登上舞台。”
章驰：“所以你想要离开这里？”
周宇：“我对这里已经完全的失望了。未来不会再变好了。在我进垃圾岛的时候，事情还没有发展到现在的地步，一切都在加速，权力在加速滑向公司，资产在加速滑向公司，等有一天，他们完全取代政府，我都不会感到意外。”
“阿塞尔预言的一天马上就会到来。”
章驰没听说过阿塞尔，幸好，奇良也没有听说过，他问：“阿塞尔是谁？”
周宇：“我曾经的一个同僚，他因为散布有关公司的不实消息被捕入狱。”
章驰：“不实消息？”
周宇点头：“罪名是这样的。他在二十年前，预言说对于科技的依赖终将导致科技公司，尤其是军用科技企业权力的无限膨胀。到那个时候，没有跟公司相抗衡的政治力量，工人的工作时长会无限增加，人们拼命想要挤进大公司，除此之外，一切社会福利的保障都会变得不可依靠，公司不会像政府一样为了维护稳定做慈善。为了防止思想的异变，文学和哲学专业会大幅度削减，学校只设置技术专业，每个人都会成为完全的生产工具。”
“生产，在不生产的时候，消费。”
“用消费填补满生产过程遭受到的精神创伤和内在缺失。人的人格会被各种绩效评估的标准切分，可以打分的地方越多，人就越是感受到缺失，越是感受到缺失，他们就越想要用消费弥补。优绩主义，只有能够创造价值的人被尊重，人们物化自己，同时物化他人。”
“他称人类将成为‘会自己消费的商品’。”
“宝石骑士一直在帮海恩科技出谋划策，没有任何一次失败，所以它现在变成这样庞大的怪物。筛选有用的人，掌控合作的官员，对于不合作的人，暗杀，绑架，如果突发死亡的社会影响力太大，就会像我父亲那样，伪造完整的证据链，避免公众对死亡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