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这些楼建造得非常简陋——临时搭建的,没有任何设计的美感,如果放在城市里面,用一些好点的材料,也许能算的上是简约,但这些金属板材围成的楼就好像一个被放大的铁皮盒子。纯白,墙上连窗户都没有,就两根巨大的管子,好像一头被扎穿的牛奶盒,从吸管的孔直扎入了对底部的缝合处。在管子的一头,有几个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士兵,几个人交头接耳,往里面倒着什么东西——那根管子呈现一个明显的弧形,从铁皮盒子靠近地面的孔钻出来,延伸到了那些士兵肩膀的位置,好像一个被压扁的弯管烟斗,他们负责往里面填充烟叶。管子的另一头,垂在地面,连接到了一个巨大的至少能站上一百个人的坑中。
源源不断的透明液体从管子里流了出来。
好像蒸馏一样,铁皮盒子里有什么正在历经某种形态的变化。
章驰眨了眨眼。
——视力比之前变得还要清晰。
她的视线落到被那几个士兵围住的管子一头,有白色的手提箱被打开,里面装着五六根平常试剂三倍大小的玻璃管,上头是有着光滑弧度的细颈,一个士兵将细细的玻璃颈敲碎,一个接一个的白虫就从瓶子里面跳了出来。
章驰头皮一炸。
这是白银共和国的战俘营。
那里面关的是卡斯的军人。
就在刚才,她吸收到了能将自己淹没的能量。即使那一次遇见导弹袭击转运车,她也没有过这样的眩晕感。连百分之一都不上。
死了很多人。
几千,上万。
在同一时刻。
在那几栋楼里面。
这是他们处理战俘的办法。他们不再需要花钱供给战俘食物,也不需要对卡斯或者世界上其他人一个交代。他们把这些人杀得一干二净,死掉的尸体融化成“水”,一了百了。等人死光,这些金属盒子拆掉,一切都没有痕迹。
这个距离不足以吸收到能量,装甲车应该是在之前跟那座战俘营擦过。言英成只是一个小兵,他并不一定知道所有的营地位置——他刚开进来这座城市,甚至连虫子的事情都不知道。
这也很符合军方的行事风格。
他们瞒住自己人。在一开始,只将行动计划泄密给一小撮需要执行任务的人。知道秘密的人越多,传递开秘密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他们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两军对垒的时候将一切信息畅通。该做什么事的人就做什么事。
那些关战俘的房子像是在一夜之间建立起来的庞然巨物,崭新得连灰尘和雨滴刷过的痕迹都没有,他们甚至不是被关在这里的。
这不过是一个巨大的刑场。
那栋房子是没有刽子手亲自到场的处刑室。
一个窗户都没有。
进去就死。
不需要填埋处理。
言英成发现了这里是战俘营,他开离了主干道,那样的紧张。
乔希握着望远镜的手也已经在出汗,她身体战栗,风吹起了她额前栗色的碎发,鬓角的位置已经是一片濡湿。
望远镜的性能大概很好。
好到她也能够看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辆军用大卡车就在这时从战俘营背面的小山头驶来,车上装满了人,没有带帽子,清一色的短发,款式一致的深绿色军装,手背在后面——像是被什么捆住,密密匝匝地站在一堆,随着卡车的行进好像山头的杂草一样随风摆动。
他们穿的军装制式跟言英成有一些出入。
卡斯的军人。
乔希放下了望远镜。
咚咚两下就踩着两级楼梯跳进载员舱,没一会儿,神情激动地带着相机又跑了回来。
就在这么一阵子,车又离主干道远了,往并不高耸的山脉斜插进去,军用望远镜能够覆盖一定的视野,但是乔希手中的相机没有办法达到这样的拍摄距离。她焦急地将镜头对准那一卡车的士兵,拍了两张照片,紧接着往车里喊道:“开回去一点行吗?我要拍细节。”
周宇颇为无语的声音从载员舱气势不改地贯通内外:“你怎么不说你要去死?”
乔希还没有对周宇的毒舌有适应性的直达反射:“我为什么要去送死?”
周宇:“你这跟死有什么区别?”
“你还要拉我们去死。”周宇说,“拜托,你有没有一点人质的觉悟啊。”
乔希:“……”
绑架犯内部过于和谐友好,搞得她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为什么上了这辆贼车。
周宇:“我们是在逃命,不是在参团旅游,你拍拍拍。”
乔希:“好吧。”
乔希的语气带着妥协和讨好,周宇刚松了一口气,又听她道:“不过你们可以把车在这里停一下吗,我要拍他们押送战俘进战俘营的画面。”
车上载着的卡斯士兵尚且没有抵达战俘营的正门,门没有打开,也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证明这就是用于处刑的战俘营,她拍不到临时搭建的连窗户都没有的金属房子里面的动静,但至少,她可以拍到这些人确确实实都被送进了这里,不是路过,不是断章取义。
很符合新闻记者的求知求真。
周宇:“……”
“你能够活到现在真的是一种奇迹。”
言英成的声音传了出来:“不能停车。这辆车的隐身系统只对机器适用,巡逻机器人会对我们暂时失明,但等车上的人押送俘虏下车,他们难保不会发现我们。”
这辆装甲车很智能,在雷达搜索隐身的同时连外壳的颜色都跟背景的山坡融为了一体。
这样可以干扰对地打击的精准度,但问题是,车始终在动。
乔希放弃了拍照。
装甲车继续行进。
山坡吹来一阵风。章驰感觉自己的血液重新传输回了胃部。
那一段植物的记忆没有从她的大脑中抹去。
植物真实存在于她的身体之中。
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成千上万人的死亡,将那一株植物从沉眠中唤醒。
她从来没有从这些人身上吸收过能量。
她猜错了。
死亡不是一种能量。
死亡是一种召唤。
并非越强的人能够提供越高的生命力,而是人类强者的死亡,令这一株沉眠的紫背英菘感到更大的兴奋。
它被人类的死唤醒。
章驰闭上眼。
一粒种子,仍然存在于她的体内。右手掌心的位置。
章驰摊开手掌。
肉眼什么都看不见。
章驰轻轻地在装甲车上按了一下,手掌没有发热,升温快得离谱,好像她只是念头一到,按一下就一个坑。橡皮泥一样软。章驰抽回手。
现在的问题很复杂,那一株植物大概就是她这么长久以来身体异样的根源,她跟植物共享了同一个身体,植物入侵了她,跟动物的异血融合有一点类似,但又不完全相同——至少,她身上没有出现任何植物化的特征。
植物会有意识吗?
人类对于自然界生物的认知多数来源于现存物种。科学讲究证据和可重复性,但这本身就造成了科学的偏误——人类只能够站在过去的逻辑上理解未来,所以他们需要一次又一次的认知革命。每一次掀开未知的一角,对于被过去的科学塑造的人,都算得上是世界观的崩塌。
但在古老的,人类还没有广泛分布于大陆的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物种,每一个都够不上现在的科学。人类发现了骸骨,证明了这是科学。而没有发现的,被称作神话,臆想,天方夜谭。
现存的科学如果就是宇宙的全部,那么异血也不会融合。
人类自视甚高地在宇宙中雾里看花,还拥有一种自己是最为明智的一群人类的错觉——在他们之前的人类,也都是这样想的。
无论这个叫紫背英菘的东西是植物,还是长得像植物的动物,还是什么别的玩意,它存在意识。而且,在目前看来,她的融合跟这个世界上其他异血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项景有三种形态。他挑战了自融合发生以来世界范畴对于异血最基本的定义。
而她,与其说是融合,不如说是一种共生。
植物给了她力量,她给了植物一个安居的巢穴。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她和项景这样,没有被统计进去的,不够规律的“异变者”。
他们自知自己的古怪,没有献身科学的精神,藏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
植物暂时的沉睡过去。
这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玩意儿就会重新苏醒,抢夺她身体的控制权。
这个东西过于的强大。
章驰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变得敏锐了很多,植物彻底苏醒,她的“进化”到了尽头,如果说之前的“能量汲取”让她从一棵树苗长出了强有力的枝干,现在的她真正变得枝繁叶茂,每一处都是充盈的可随时调取的力量。
章驰挪到了装甲车车顶的边缘,伸出手臂。
“咔嚓”一声。
一棵巨大的至少两个成人才能够合抱的树干从中间折断。
“嘎吱嘎吱”——“咚”!
被树冠挡住的阳光从背后照来,混着那一声惊天动地的砸地剧响,惊动在前面天窗的乔希猝然回头。
一棵大树倒在了他们行进路上,毫无征兆,
树叶像一场雨,倾盆而下,半空之中还没有飘荡完,洋洋洒洒。
“发生什么事了?”乔希神情紧张。
章驰将手藏到背后——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藏到背后,神经反射一样。
“没什么。”
乔希:“……”
“可是树倒了。”
章驰:“可能被雷劈到了吧。”
乔希:“……”
刚才有雷吗?
乔希略带迷惑地转过了头。
如果他们现在是外出采风、郊游,那么这一点异样有值得研究的必要。但现在是在逃命。那一棵树倒得太过离奇,看上去像被一炮轰倒的一样。但四野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存在埋伏于此的敌人。于是没有人再去计较。
章驰低头看自己的手。
没有任何的红肿,撞击力度很大。
但是树倒了。
她没有。
荒谬。
章驰抬头看天。
阳光很好,今天没有下雪,缓坡上面的草是如出一辙的干燥。被履带压得嘎吱作响。
怪好听的。
她胸前的口袋里有一张价值500万原币的自由卡,她拥有至今为止没有任何人能够超越的力量。
她倒霉得非常幸运。
章驰有一点想笑。
又不是很想笑。
于是她没有笑。
她仰躺在装甲车上,像一只晒太阳的猫,享受着命运的筛子落定作数之前最后的自由。风从她的脸上拂过,痒得很畅快。
过了不知道多久,耳边传来乔希的声音——
“那边有一个界碑。”
章驰坐了起来。
第138章
“老实人会吃大亏的。”
乔希带着望远镜,
界碑离装甲车的距离非常远,章驰朝着乔希所在的方向聚焦了至少十秒钟,才分清楚她口中所说的界碑到底在什么地方。
一个布满荒草的坡,
立着一块巨大的至少两米高的石碑,上面刻着双语的字体,世界语,
卡斯语。最上面是卡斯语,下面才是世界语。
应该是卡斯立的界碑。
乔希的话并不是说给章驰听的,
她只是自言自语,
只是说得稍微大声了一点——她不会料到章驰能够看到这么远距离的事物。她学着章驰从载员舱连接天窗的梯子上跳了出来,
整个人都坐在装甲车车顶。如果是在夏天行动,装甲车内闷热不堪,是个人都想往外面坐,但现在气温还低着,她大概纯粹只是想看得更清楚一点——只露出半截身子的话很难调整到最合适的视角。山、树、河流、大石,都可以成为遮挡物。
观察完,
乔希放下望远镜,
趴着身子,
头朝着载员舱里面郑重其事地说——
“我看见界碑了。”
看见界碑,就意味着他们已经靠近边境线了。
章驰从车上站了起来,
她的视野变得更加的开阔,前方没有什么可疑的人或者车,
他们离真正划定的边界线还有一定的距离,
车还在开,
甚至开得更快了,
晃动着她的脚,章驰蹲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很远的地方闪了一下。
章驰抬起头。
现在是下午,他们的车开了很久,为了避开主要道路,一直在绕最远的一条路,黄昏还没有来,太阳没有之前那样的灼眼,装甲车没有被照出来一点温度,甚至还有一点冰冷——现在的太阳已经无法跟2月份的气温抗衡了。风变得大了一点,这里的路很荒芜,但好在没有太多的灰,不至于迷了眼。
清晰可见的,在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架闪着红光的雪白色无人机,光点异常的小,那无人机也跟背景融合得几乎成了一体,有一点蓝,又有一点白,好像随着它的变动,机身正在调整着跟背景的匹配度。
如果它再小一点,也许就只会让人当做一只红嘴的鸟。
但它太大了,从地面到空中的视距会将观测端头的物体缩小数倍,然而,即使在无人机飞得很高的情况下,它也并没有小到让人忽略不计的地步。这架无人机两翅雪白,带着一点金属的透明,下面有两个爪子,仿生学设计,爪子里头还抓着东西,一个偏银白色的圆筒。
无人机正在朝它们靠拢,滑翔机一样拉过一个弧线,红光闪烁得越发明显,连前面的乔希也感觉到了什么。
她抬起头,那红光就这样停止了闪烁,但不到半秒,一束红光就从天空中笔直地扎了过来,在她的额头留下了一个聚焦的小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