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清清白白的人不会到这里来。”肌肉男说,“你是红章。你犯的罪重过这里90%的人。怎么,你一被抓,就洗心革面要重新做人了?”章驰不置可否。
肌肉男偏过头,手指向门口正排队依次通过金属检测仪的人群——为了确保没有任何人从工作场所带走任何物品,每个犯人离开时都必须经过扫描,顺着他的手指,章驰看见了一个熟人。
周柯。
“跟你一起的那个333。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搭理你了吗?他的室友是猛虎的人,他卖屁股搭上了线。他找到靠山了。他有组织,你没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驰微微蹙眉。
肌肉男:“在这里面,没有朋友,只有利益。没有人靠,不管你是蓝章、绿章、红章,你都只是个靶子。没有人想跟一个靶子为伍。”
“你应该珍惜。幸好你还有点本事。被我们看上。”
肌肉男蔑她一眼:“猛虎的人要抢你,你不会就觉得自个是个香饽饽了吧?”
“这里所有人犯人都想加入组织。特立独行不会显得你有本事,只会让你死得更快。”
“你话真多。”章驰绕过肌肉男钻出座位。
肌肉男脸色不大好看,看着章驰的背影,最后,突然笑了一下。
“行。至少你不会去猛虎那边。一个1000分的红章。对我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交易。”
什么都不选,也就是没有人会成为她的靠山。杀死她没有任何代价。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毫无顾忌。
章驰脚步一顿。
肌肉男的声音继续在背后响起:“希望你能活过结算日。”
编织工坊离食堂大概有十分钟的步行距离。犯人们走得很快,一旦下班,没有人愿意再多待一秒——这里又没有老板,当显眼包也不会升职。
章驰故意走得很慢,等到所有人都把她超过,再慢慢跟上队伍的行进速度。下午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到五点钟,地面已经干净了,编织工坊又是室内作业,从编织工坊过去的犯人不需要再去淋浴间清理。等确认所有人都去了打饭的队伍,章驰转过头摸去了淋浴间。
农田和矿洞离食堂很远,这两个地点的犯人赶过来还有一定时间,淋浴间内空空如也。
她跑到单人淋浴间,一个一个将里面的门打开、关上,确认没有任何可以藏人的地方之后,钻进了最后一间淋浴间,反锁上门,手攀上了嵌在墙上的壁挂式金属香皂盒。
香皂盒由四颗螺丝固定,两颗在左边,两颗在右边,都是上下角的位置。章驰手指发力,按压在她指腹的左上角螺丝在瞬间发热,轻轻一抽,些微变形的螺丝就掉进了她手中。
章驰将螺丝揣进兜里,往后退了一步,抵到门板的位置,正对着淋雨的喷头和平行的香皂盒,打量片刻,又走上前取出香皂盒右上角的螺丝,在手心中融成两节,一节是螺帽,一节是尾巴,钉入墙的螺丝非常长,即使分作两半,一边也有小指指甲盖的长度。
她将螺帽旋转回原位,剩下的那一节尾巴在掌心按压出一个扁扁的圆头,跟螺帽差不多的大小,接着从兜里掏出之前取出的螺丝,用尾部的小尖在圆头中心位置刻出一个五角——所有的螺丝都是五角。
人工打磨跟机器始终有些出入,章驰将打磨好的半截螺丝放在金属皂盒左上角的空缺处,后退一步——幸好,隔远了看,就是一个大点套小点,几乎看不出任何差距。
重新做好的半截螺丝尾部太小,没有任何支撑力,根本不可能在墙上挂住,章驰将假螺帽放进孔洞后直接用手按住螺帽的边缘,一点点将螺帽跟香皂盒融合在一起。三个——准确的说是两个半螺丝已经完全够支撑一块香皂的重量,这一个变成皂盒一部分的假螺帽没有任何突兀之处。
门外传来稀稀落落的脚步声。
手拧金属非常耗费体力,做完这些,章驰已经满头大汗。她将偷来的螺丝装进兜里,拧开门正要出去,身子一顿——
洗完澡出来,地不应该是干的。
从矿洞和农田过来的犯人挨个进门,水声接二连三地坠地。
章驰取下淋雨喷头,打开水龙头,将地面淋湿,又拿出肥皂搓了搓手,香味四溢,再将皂盒,隔板,到她身高位置的所有地方都用水淋了个透,关上龙头,出门,一气呵成。
吃完饭,章驰立刻回了宿舍。锁紧门,坐到床上——狱室的桌子都是正对着房门中央,从门口透风的小洞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她背抵在墙上,坐在靠门的那一侧床头,刚才进宿舍的时候她垫脚看过,这里是完全的死角。虽然通常情况下,狱警都只会在10点钟出现在宿舍楼,但保险一点总是好的——而且,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除了狱警以外的人出现。
章驰掏出螺丝夹在两手掌心,用力搓开。五分钟后,搓出了一根长过手掌的单头针,比一般的针粗,比编织针细一点,一头是五角螺丝的头,另一头是非常尖锐的针尖,章驰翻开床头的《积分讲义》,拿着“螺丝针”在编者“周宇”的名字上用力往下一戳。
顷刻之间穿透半边讲义。
章驰收起针,蹲下身,用力从地上抬起单人床的床架。床架由中空的金属管焊接而成,章驰后背抵地,斜将螺丝针收进了左侧床架的金属管里。
她拍拍手站起身,打量了一下床架,目光落到了地板上一个很小的圆孔上面——常年没有挪动过的床脚,地板的颜色已经跟周围的明显不一样了。
她蹲下身,再调整了一下角度,直到觉得没有任何问题,终于开始洗手。
任何帮派诞生伊始都是为了抱团取暖,没有人想整日活在明枪暗箭之中,他们选定了同伴,约定同伴之间不能相互动手,于是他们少掉了很多的敌人。但帮派的规格需要有限度,不能太少——无法形成威慑,不能太多——如果太多的人加入了这个帮派,那么谁来当被杀掉的那个呢?
弱小的人拼命想要加入帮派,帮派拼命排斥弱小的存在,他们的生长需要这些耗材。一批又一批来监狱的犯人,他们一旦察觉有利用价值的对象,就会拉拢进入帮派补充有生力量——帮派互斗,一定会有伤亡。
但死得最多的是帮派的人吗?未必。
两个针锋相对的帮派就像两条大鱼,大鱼一旦碰撞,就是腥风血雨,两败俱伤。他们会避免碰撞,转而去吃那些毫无防备的小鱼。
110和888都在说谎。
什么死的红章,都是给自己抬价、压别人一头的噱头。
他们这样想拉拢自己,就是因为不想跟对方有什么碰撞——他们在寻求和平的增长力量的方式,在没有把握将对方吞掉之前,他们不会轻举妄动。他们害怕折损实力。
她很重要。如果她是两边的首领,她不会这么快就下手,假设没有一击即中,反而让她投靠了另一边这么办?她会再观察一段时间。但也不能保证——有些黑邦做事是不留余地的。
除非她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实力,让他们忌惮,害怕,产生那种,如果杀她可能会折掉很多帮派的成员,那么这件事就不值的信念。她也要成为大鱼。
站在镜子面前,章驰打量了一下自己这张脸。
年轻,朝气。
陌生。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人。她不像是异血,无论是杂志上说的还是她见过的任何异血,没有任何一个是像她这样的。她也不是改造人,她察觉不到自己身上经过改造的神经,更何况,她能够在矿洞里面作业。
她的身体强壮得好像一头牛,长期接触蓝鸣沙矿,一次也没有头晕目眩。
她是怎么进监狱的?没有人来告诉她。她是红章,一定是犯了很重的罪。
可是一个这个年纪的女孩,能够犯什么样的重罪流放到垃圾岛呢?
她原本是什么样的人,她有家人和朋友吗?她可能隶属于什么组织吗?
她一无所知。
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好不容易的新生。
她没有理由倒在这里。
她一定会出狱。
第11章
因为人们总是擅自把它拔高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恐惧上限。
章驰吃完饭正收拾餐盘,广播响起“嘟——”的一声。
跟平常短促的天气预报提示不一样,是拖长的,很像防空警报的响声。
霎时间,食堂里的老犯人全都变了脸色。
二楼走廊上,围栏旁边占了两名狱警,其中一名狱警穿的衣服跟所有章驰见过的狱警都不一样,纯白色的,衣服肩膀上镶嵌着一个三角形的徽章。
“肃静!”站在白衣服狱警旁边的另一名狱警说。
其实不用他开口,整个大厅就已经静默得一根针掉下去都能听见了。
“949——扣5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三
9:30,织线时扭坏AT032号纽扣20枚,偷倒至卫生间。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二十八条。”
“223——扣3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一9:23,确认因浇灌过度致三亩景洪花全部枯萎。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一百一十二条”
“333——扣3分,地点:编织工坊,时间:星期五11:03,上工时间交头接耳超过10分钟。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两百三十九条”
“764——扣1分,地点:农田,时间:星期三16:12,超时未铲除杂草。扣分依据:《改造营条例》第三十七条。”
“……”
一共念了大概十几个犯人的编码,白衣狱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电子板。
他俯视着大厅所有犯人,一板一眼地说:“以上犯人,立即整改。周一之前将检讨书交至办公楼一楼212室。”
说完,转过身走了。
等人彻底消失在走廊,整个食堂顿时炸开了锅。
“这次扣这么多人?”
“来新人的周都这样,不懂规矩……”
“景洪花还能浇灌过度,这花不是特缺水吗?”
章驰拿着餐盘从过道穿过,听见有人问了一句——
“他是谁啊?”
她刻意走得慢了点,耳朵竖起。
“白衣警,专门抓生产纪律的。每周五这个点,他都会来公布这周扣分的犯人。”
“怎么没有矿洞的被抓?”
“矿洞又没有摄像头,抓个毛。狱警都惜命,没人愿意进洞。”
“……你的意思是,农田和编织工坊都有摄像头?”
“有啊,不然怎么知道你偷没偷懒?”
“完蛋。我一直……我一直……”
“一直偷懒?哈哈,没所谓。大家都这样。做累了就开一下小差。抓不抓都看运气,运气不好,走神5分钟都抓你,运气好,一个小时什么都不做也没关系。”
“等等,那个《改造营条例》在哪里看啊,之前上课从来都没讲过。”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只有白衣警手里有条例。没人知道具体的细则,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知道别人哪里扣了分,下一次就长个心眼……”
如果规则非常明显,所有人就会开始寻找规则的漏洞。如果规则不明显,那么所有人就会自己脑补规则。
未知之所以恐惧,因为人们总是擅自把它拔高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恐惧上限。
他们如同受惊之鸟,战战兢兢,再不敢擅自试探和行动。
真是有够歹毒的。
章驰心想。
走到回放餐盘的地方,她碰见了周柯。
他满脸惨白——如果她没记错,刚才白衣警念的扣分名单里就有他。3分。新人的分是最低的,如果刚才的编码里面没有其他比他扣分还多的新人的话,他就是这一周的垫底——他改造过机械义肢,挖不了矿,他的工作分也是最低的一档。
他身边站着他的狱友——那个他口中的老乡,一只手搭在他的腰上。
周柯看见了她。
脸色由白转成了腾红。他不自在地将身体从他狱友的手掌中挪出来了一点。
“你的餐盘还是这么干净啊……”周柯勉强挤出个笑,“听说大法官和猛虎的人都去找你了……”
章驰忽然想到了110的话——
“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不搭理你了吗?他有组织,你没有,他瞧不上你了。”
章驰:“我不喜欢浪费。”章驰自动忽略了后面半句。
周柯说:“挺好的。不浪费。挺好。”
章驰放完餐盘要走,周柯又在背后说:“其实我觉得你加入猛虎挺好的。”
“大法官的规矩太多了。你在里面待不习惯的。”
***
星期六下午3点,距离自由活动日还有9个小时。
章驰在编织工坊作业。
编织工坊没有固定座位,只有固定的分类,1-5排是做玩偶的工作桌,5-8排是做手工毯的工作桌,9-12排的工作台非常大,做除了玩偶和手工毯以外的编织产品。如果你来得早,可以选择自己想要坐的桌子,如果晚一点,就只能选空着的工作桌。
今天在编织工坊的犯人不算多,每一类都有空着的桌子,章驰仍然选的做玩偶的桌子。桌子是单人的,同类的桌子隔得不远,不到半米的距离,转过头就能看见旁边的人在做什么。不同种的桌子中间有一个过道,一共三条大的过道,犯人们一般从过道分流去卫生间或茶水间。
周柯坐到了她的后面,他旁边坐着他的室友。他们来得比较晚,至少比章驰晚。
也许是无意选的这个座位,也许是故意选的。谁也不知道。
章驰将泰迪熊收完线,周柯的声音在背后乍响——开口的时间太巧合,仿佛刻意等在她手头的事情停下。
“你想好选哪个了吗?”
声音不算大,但因为空间很窄,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也许旁边的犯人也听见了什么,但他们都目不转睛,没有人敢惹猛虎的人,更无从谈起举报——工作期间禁止交谈。编织工坊内偶尔会有狱警进来查看情况,但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只在编织工坊外面守着。
——里面的布料甲醛味很重,还有一些特异布料,非常鲜艳,但是微毒,小块装饰没有什么,准许流入市场的范畴,但加工人员面临的是千百倍的毒量。长期吸入对身体不好,不过怎么个不好法,这里的人也不知道。
如果发现其他工友偷懒,可以出去找狱警举报。当然,除非真有深仇大恨,大部分情况下,没有人会做这种事。
没有人想像机器一样,从开工到结束都拧紧了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好过。
章驰:“选什么?”
周柯:“你……要去大法官还是猛虎?”
章驰说:“没有。”
周柯愣了愣:“什么?”
章驰弯下腰,从一旁的篮子里拿出一卷新的棉线:“我说我没有选。”
周柯没说话了,过了一会,等旁边坐着的室友起身去了卫生间,他又将头往前面凑了凑,快要靠近章驰的肩膀,说:“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章驰织棉线的手一顿:“什么?”
周柯声音有些打颤:“我、我知道,别人都在背后说我,你……所以我这几天都不敢找你,我怕你也跟他们一样想的。”
章驰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周柯接着说:“其实我是同性恋。”
章驰:“……”
难道这是什么比犯罪还严重的大事吗?
周柯说:“我跟他是两情相悦的。”
章驰不知道该说什么。
章驰:“嗯……祝你们幸福。”
周柯:“……”
“你在嘲笑我吗?”声音听起来特别凄惨。
章驰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周柯:“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想我。”
“不是他强迫我的,是我自愿的。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没有你们想的那样,什么出卖尊严。他对我很好。我一直都喜欢他那样的。我们很好。”
章驰:“……所以?”
周柯哽了一下,缓缓说:“没有什么。只是想跟你解释一下。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要你误会。”
章驰突然之间想到了曾经不知道在哪里听说过的一句话——公主需要被宠爱,是因为国王永远不会赋予她跟王子一样的权利。
竭力证明被爱是失权的体现。
因为在权利上无法跟某一个自己感到压迫性的对象对等,所以需要靠证明他对自己的宠爱,到一种超越理智的地步,来说服他并不会伤害自己,或者表现给外界看,他们非常不对等的权利带来的倾轧是不存在的。
章驰:“嗯。我知道了。”
她低下头接着做泰迪玩偶,过了一会,突然一只大手压住了她的玩偶,抬起头,看见周柯的那个狱友就站在她面前。
章驰站着只到他胸口的位置,坐下来就只能到他的腰线,她先看到的是胸牌,写着093,视线往上,是他刚毅的下巴,野兽一样的咀嚼肌,还有愤怒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