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清凉的水混合着口中的细沙，缓缓流进了意柔的腹中。她艰难地睁开眼睛，发现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娘，在用缺了一个口的粗瓷碗往她的嘴里喂水。</p>她的头还有些晕眩，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眼前的景象。</p>
一百多个难民都聚集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行军帐篷里，帐篷的中间支着一口大锅，大锅里放着很多烧饼，时不时就有男男女女起身走到大锅前，抓起烧饼和馒头大口吞咽。</p>
意柔看了看自己手腕上被麻绳捆出的血痕，又想到了那个秃鹫一般的男人，不禁心有余悸。她不敢相信自己被莫将军从马背上救了下来——莫将军在哪里呢？</p>
她尝试着站起来，可被热沙灼烫过的脚底还在红肿发热，一接触到坚硬细小的沙砾，她就被硌得差点哭出声来。</p>
还没走几步，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就掀开了帐篷，几个武官簇拥着一个身材颀长的将军走了进来。</p>
帐篷外一缕温黄色的夕阳一闪而过，堪堪打在那将军金色的铠甲上。意柔被晃了一下眼睛，待她眼前清明起来，心脏就开始抑制不住地狂跳。</p>
这就是塞上飞鸿莫云翰莫将军了。</p>
他的挺拔俊秀在一众强壮结实的武官中也能鹤立鸡群。他的肤色不算白，是介于蛋壳和小麦之间的颜色，眉骨挺立，目光炯炯，在战场上磨练出的英气震慑得所有人都屏息敛声。</p>
关于他的故事数不胜数，在百姓口中都成了传奇。</p>
相传他十三岁从军，十八岁就做了六品参领，二十岁那一年，随当朝皇帝御驾亲征，于三百个都庞骑兵中只身救下被围困的皇帝，一跃成为正二品的抚镇大将军。</p>
他作战时身穿金色的寒光甲，身轻好似云中燕，于百万军中可取上将首级，因而得了个绰号，叫“塞上飞鸿”。据说这个外号还是都庞给起的呢，可见都庞有多么忌惮这位年少的将军了。</p>
“这就是咱们大越的莫将军！”他旁边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武官说。</p>
众多难民一听眼前这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少年就是大名鼎鼎的莫将军，纷纷跪地参拜。意柔也不敢怠慢，屈膝跪了下去。</p>
“多谢莫将军救命之恩！”</p>
“乡亲们不必多礼。”莫云翰示意难民起身，一举一动都显得威严十足，“外面还有都庞的骑兵，随时都有可能前来骚扰，大家今晚且在此休息，不要随意走动。明天会由军队护送大家到崧岳镇，那里正在屯田垦荒，大家去了只要肯吃苦力，过个一两年就可以重新过上安稳的生活。”</p>
“多谢莫将军大恩大德！”</p>
难民们直到莫云翰转身离开，都在不停地磕头谢恩。</p>
意柔不顾脚心的肿痛，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就追了上去。好不容易见到莫将军一次，她必须想办法让莫将军把她带走，否则，后面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了！</p>
她来游戏里是为了让莫将军爱上她，可不是为了去边疆种田啊！</p>
“莫将军，请受小女子一拜！”意柔跟随着莫云翰一行人出了帐篷，“扑通”一声跪在了莫云翰面前。身边的那四五个武官都是一脸惊讶，只有莫云翰淡淡地说：“你是啊。”</p>
他认出了她。这个小丫头被都庞的胡邪王强行掳掠，是他把她救回来的。</p>
他落在她怀里的时候，已经快要昏迷了，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一只刚出生的小雀。</p>
她现在的样子实在狼狈。一身粗布衣裙已经辨不出颜色了，原本白皙的小脸上沾满了泥沙，只有乌黑的秀眸，还闪着银河一般的光。</p>
“多谢莫将军出手相救，小女子才能大难不死。”意柔感激地说，“将军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p>
“方才都说了，救我大越的百姓本就是军队的责任。”莫云翰敛了三分锐气，刻意压低了嗓音，“你不必再道谢，回去吧。”</p>
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赤脚上。</p>
“给她找双鞋子。”他对旁边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士兵说了一句话，就继续领着其余的武官大踏步向前走去了。</p>
他走得那样快，那样急，压根就没再回头看她一眼。</p>
意柔跌坐在地上，连连叹息。</p>
她要怎样才能接近莫将军，让莫将军注意到自己呢？</p>
那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小兵不一会儿就给她送来了一双鞋——一双男人的军鞋。</p>
“姑娘，军中无女子，这是最小号的军鞋了，你先凑合着穿上吧。”小兵热情地说。</p>
“多谢——多谢军爷。”意柔不知如何称呼，只好恭敬地叫了一声军爷。</p>
“嘿嘿，什么军爷，我就是个才入伍半年的小兵，我姓洛，你就叫我小洛吧，大家都是这么叫的。”小洛咧嘴笑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p>
“意柔，方意柔。”</p>
“意柔？好听好听，像是大家闺秀的名字，嘿嘿。”小洛见意柔朝他微笑，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上立刻多了两团红晕。</p>
意柔把那双大得离谱的军鞋套在了脚上，又抬头问道：“小洛，你知道哪里有水吗？我想洗把脸。”</p>
要想莫将军注意到她，她必须得收拾出一点人样。虽然莫将军肯定不是个好色之徒，但清清爽爽地去见他，总好过这般好似从泥坑里爬出来的模样。</p>
“有水有水。”小洛忙说，“往前走一里多一点，就有一条小河。我们的军队这几天一直驻扎在这里，都是在那条小河里取水的。”</p>
“那你能带我去吗？”意柔客气地问道。</p>
小洛立刻点点头。</p>
有了小洛的带路，意柔很快就看到了那条小河。小河两岸草木丰茂，与远处的荒凉贫瘠形成鲜明的对比。</p>
暮色四合，戈壁滩气温骤降。意柔掬了一捧寒凉的河水，慢慢洗去了脸上和脖颈上的泥沙。河水沾在手腕的伤痕上，还有些轻微的刺痛。</p>
挽头发的木簪子早已经不知所踪，她只好用手指作梳子，抖落了满头的细沙，从裙子上撕下一条布，绑住了鸦黑的头发。</p>
她又不顾河水的冰冷刺骨，把胳膊和小腿都冲洗干净了。</p>
她做这些的时候，小洛就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她。待她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惊慌羞涩的眼睛。</p>
意柔猛地意识到，在现实世界里，这样当着男孩子的面梳洗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游戏里的世界是古代，这个年轻的小兵大概连女孩子都没见过几个……</p>
她就这么大喇喇地洗了胳膊又洗小腿。</p>
小洛见意柔低头咬唇，像是害羞，急忙尴尬地笑了两声。</p>
可他的目光，再也没有从意柔的身上离开过。意柔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只好别过脸去看隐没在群山万壑间的夕阳。</p>
一天的时间过去了，她总算死里逃生，完成了第一个任务。</p>
可接下来从哪里入手呢？她完全没了主意，于是只好大胆地问道：“小洛，你知道莫将军的营帐在哪里吗？”</p>
“知道是知道，可是……”小洛犹豫了一下说，“刚才将军吩咐过，任何人不准去打扰他。”</p>
她还有什么理由去见莫将军呢？回帐篷的路上，她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出来。</p>
总不能硬闯吧？只怕手指还没碰到莫将军的营帐，就被乱刀砍死了。</p>
就算见到了莫将军，她除了说些感激的话，还能说什么？难不成要走老套的剧情——以身相许？</p>
她想许，莫将军还不一定要呢。</p>
走回难民的帐篷前，小洛依依不舍地同她告了别，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p>
她愁眉不展地在帐篷外徘徊了好一会儿，直到饥肠辘辘，她才想起来，这一天下来，只喝了几口水，什么东西都没吃呢。</p>
填饱肚子要紧，她刚想回到帐篷里拿两块烧饼，就听见帐篷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p>
“我的女儿啊——你怎么了——你醒醒啊——”</p>
意柔赶紧钻进帐篷里，看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年轻的妇人，七嘴八舌地哄作一团。</p>
那个年轻的夫人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全身都在不停地抽搐，口中不断吐出白沫，已经神志不清了。</p>
“是不是羊癫疯啊？”</p>
“得赶紧找大夫啊！”</p>
“这种地方哪有大夫啊！”</p>
……</p>
“军医！”意柔突然大喊道，“军中一定有随行的军医！”</p>
年轻的妇人为了不让怀里的小女儿牙齿抽搐咬到自己，便咬着牙把手放在了小女孩的口中。听着那一声声哀婉的哭声，意柔蹬着那双不合脚的军鞋，飞快地跑了出去。</p>
“军医，军医在哪里？”她逢人就问，“军医在哪里？有个小姑娘在不停地抽搐！”</p>
“军医在莫将军的帐篷里呢——哎——姑娘——你不能进去！”</p>
一个不明所以的小兵刚把莫将军的营帐指给意柔看，意柔就要往里闯。</p>
“军医救命！军医救命！”她急得上蹿下跳。</p>
“姑娘，别喊了，莫将军他——”</p>
“让她进来。”一个平静冷冽的声音从帐篷里传了出来。</p>
他的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p>
拦着她的枪杆一放下来，意柔就一股脑地冲了进去。</p>
“将军，难民中的一个小女孩在抽搐，都口吐白沫了，请——”</p>
她猛地住了口，别过了身子。</p>
莫将军的胸前有一道两寸长的伤口，他正裸着上身，白色的里衣来不及披上，就被意柔看见了。</p>
旁边一个二十六七岁岁，面相温润的军医正在给他上药包扎。</p>
“宋柯，你赶紧去看看。”</p>
“将军，你的伤——”</p>
“我一时半会又死不了，叫你去就快去。”</p>
那个叫宋柯的军医讨了个没趣，匆匆收拾药箱就离开了帐篷，临了还不忘瞅了意柔几眼。</p>
莫云翰不动声色地披上了里衣，看着意柔瑟瑟发抖的背影。</p>
“对不起，将军，小女子不是故意——”</p>
“行了，你出去吧。”</p>
意柔刚要迈开腿出去，突然想起了脑海中需要完成的任务。</p>
为受伤的莫将军包扎伤口。</p>
眼下不正是完成任务的绝佳机会吗？</p>
她为自己壮了壮胆子，慢慢转回了身子。</p>
“将军，让小女子为您包扎伤口吧。”</p>
她的声音怯生生的，像是小心翼翼的试探。</p>
“不必了。”莫将军连眼皮也没抬一下，“你一个姑娘家为我包扎伤口，不合适。”</p>
“将军——小女子想报答将军的救命之恩。”意柔不敢抬头，但是语气十分恳切真诚，“还请将军给小女子一个机会，否则小女子寝食难安。”</p>
隔着一张低矮的案桌，莫云翰漆黑的眼睛落在了意柔的脸上，微微一怔。</p>
洗去了满脸的泥沙，意柔原本温婉娟秀的面容就清晰了起来。她的脸上虽然不施粉黛，但是却有着少女的俏丽素雅，虽不是倾城绝色之姿，也足以让怜香惜玉的男人心旌摇曳。</p>
“叮——”意柔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提示音。</p>
莫将军已为你心动一次。</p>
意柔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就心动了？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啊！</p>
她的内心一阵窃喜。</p>
撬开了莫将军的心门，就不怕后面的任务完不成。</p>
摇曳的烛光中，莫云翰的棱角变得柔和了一些，身上的冷峻也减弱了三分。他已经把里衣穿好了，可是没有包扎的伤口还渗着血，雪白的衣服上，染着一大片鲜红的血迹。</p>
两人对视良久，莫云翰不带感情地说：“那你过来吧。”</p>
意柔赶紧迈着小碎步走上前。她不敢再和莫云翰对视了，她总觉得那两个漆黑的瞳孔像是两条没有尽头的隧道，越看越觉得寒意森森。</p>
她双膝并拢，半跪在案桌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解开了他里衣的带子。</p>
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是最认真的工匠一点点打磨出来的艺术品，紧实流畅，彰显着一个沙场宿将气势磅礴的力量。结实发亮八块腹肌就像是山峦起伏带出的曲线，又像是纵横的沟壑，有着几分野性的动感。</p>
她的脸红得发烫，连呼吸的节奏都乱了几拍。</p>
她不敢再乱想，拿起案桌上的干净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伤口上的血迹。</p>
那道伤口不深，却很狰狞，下手的人一定对他充满了深深的仇恨。</p>
擦完伤口上的血迹，整条毛巾已经变得血迹斑斑了。她看着案桌上摆着的几盒膏药，不禁一阵头大。</p>
见她踟躇不动，莫云翰像是猜透了她的心思，拿起那盒乳黄色的药膏说：“这是专门治疗刀剑伤的。”</p>
意柔赶紧接过来，挖了一坨在手上，用指腹点涂在伤口处。</p>
莫云翰垂下眼眸，看见意柔乌压压的睫羽在脸上投下了两道细细的阴影。这个距离，他甚至可以看到她秀气的鼻子上零星的几点雀斑。</p>
“叮——”提示音突然又响了。</p>
莫将军已为你心动两次。</p>
这么快？</p>
他不是个大冰山吗？为他上个药就心动了？</p>
“将军，你——”意柔一时忘记了脑海中的提示音只有自己才听得见。</p>
“怎么了？”他的表情还是那么波澜不惊，语气还是那么平静。</p>
“——你疼不疼？”</p>
“不疼。”</p>
意柔慌得低下了头，赶紧把注意力再次放到了伤口上。</p>
上完了药，最后一步就是包扎伤口了。看来她进入游戏的第一天就很顺利，可以一口气完成两个任务。正当她喜滋滋地准备扯开纱布给莫云翰包扎伤口的时候——</p>
“我回来了，将军。”</p>
宋柯好像和莫云翰极为熟悉，连招呼也不打，就大大咧咧地背着药箱进来了。</p>
他看到眼前的这一幕，有点不知所措。</p>
“哎呀，将军，你真是的，怎么能让一个小姑娘乱来呢？”宋柯赶忙上前，一把扯过了意柔手里的纱布，“我来我来。”</p>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呆若木鸡的意柔。</p>
等意柔回过神来，宋柯已经用极其熟练的手法把伤口包扎好了。</p>
她欲哭无泪。就差一步，就差一步啊！</p>
要等到莫将军一下次受伤，还不知是猴年马月呢！</p>
“那个小女孩没事吧？”莫云翰问道。</p>
“没事没事，叫我扎了几针，给救回来了。”宋柯说，“小儿惊惧，很常见的病，估计是白天被那群野蛮的都庞骑兵给吓到了。”</p>
意柔从这几句话中听出，莫云翰虽然征战沙场多年，手上亡魂无数，可他对待老百姓是很慈怜的。</p>
“你回去吧。”莫云翰重新穿好了里衣，对意柔说。</p>
他对待她，始终没有什么强烈的情感表达，那两次心动显得虚无缥缈，似乎不像是真的。</p>
意柔垂头丧气地走出了营帐，心里不停地抱怨着。</p>
夜空已经升起了一轮上弦月，像是挂着意柔心中沉甸甸的愁绪。</p>
至今无一人挑战成功的地狱模式，她会是那个幸运儿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