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门铃很响亮，不存在里面的人听不到的可能，章驰挪步到房子的侧面，宽大的窗框中间是被遮光窗帘挡住的玻璃，看不见人影，她试着将耳朵侧过去听，也没有听到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周宇从后面追了上来：“现在怎么——”
“你们是什么人？”
一道男声从身后传来。
所有人转过头。
院门外走过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褐色的短头发，下巴有没有修剪干净的胡须，显得他这个人有一些邋遢，可他又穿着一身质感上乘的休闲套装，手肘的部位有深深的褶皱，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袋子上面有面包的简笔图案。
“你们找谁？”他警惕的目光在陆英和巴林身上逗留一阵，接着投向了章驰，一边靠近一边讲话。
章驰和周宇对视一眼，章驰率先开口道：“请问，这里是乔希的家吗？”
***
乔瓦奥是乔希的二哥。
乔希出生在一个医生家族，她的父亲是口腔医生，母亲是儿科医生，大哥是药剂师，二哥是个艺术家，至于她，不知道哪根经搭错，选择去当一个新闻记者。
据说，她最初的想法是成为一名主持人，后面不知道为什么填错了意向专业，将错就错在这行发光发热。
大哥已经成家，从这套房子搬了出去，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她出生的时候，父母已经接近五十岁，两个老人已经被送去了养老院。这套房子只剩下乔瓦奥和她两个人住。
现在只剩下乔瓦奥一个人住。
房间里有很多属于乔希的物品，这栋三层的小别墅墙面全都是素色，一楼到二楼的墙面空白处挂着大小不一的摄影作品，风景画、人像、家庭合影，最大的有章驰半身那样高，最小的只有巴掌大小。乔希住在二楼，她有专属的卧室和衣帽间，卧室被打扫得很干净，里面有放在玻璃柜里的摄影仪器，奇形怪状的摆件，木质梳妆台上面有各种包装的瓶瓶罐罐，还有一把黑色的左轮手枪。
她就是用这把手枪自杀的。
奇良无声地掉着眼泪，路雨、陆英、巴林、阿弥都在楼下，房间里没有多少人，即便这样，他还是将身体侧了过去，脸藏了起来。
章驰：“她死得痛苦吗？”
乔瓦奥：“她死之前很痛苦。”
周宇仰起脑袋，他通红的眼眶比奇良争气，暂时还没有挽留失败哪怕一滴眼泪。
“她认为那件事都是她的错，如果她没有将消息带回来，也许战争就不会爆发，这个世界也不会死那么多的人，”乔瓦奥站在门口，目光盯住那一张空床，“卡斯人都死光了。”
卡斯人死光了，她也没有能够拯救其他人。
乔瓦奥：“她觉得自己是那个引线。”
章驰：“可这并不关她的事。”
“我们也是这样劝她的。”乔瓦奥道。
“她不能够接受自己，没有人帮得了她。她得了帝国勋章，她是本世纪第一个获得帝国勋章的人，国家给了她很多钱。”乔瓦奥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一把左轮手枪，“这给这件事雪上加霜。”
看了一会儿枪，乔瓦奥突然别过脸去，快速地将枪放下，一边朝门外走一边碎碎念：“保姆房没有铺床单和被子，我去给你们找找。很久没有这么多人来家里，被子都收了起来，要先用烘被机去去霉气。”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嗓子哑了，然后逃似的从门口走掉。
乔瓦奥是一个热情的主人，给他们安排了丰盛的晚餐，所有人坐在别墅一楼的长餐桌上，这张复古风的桌子上还摆放着间隔有序的电子烛台，散发出来温馨的黄光，这是旅店没有办法复刻的，专属于家这种字眼拥有的安全感。
在吃饭这一刻，好像他们都联结在一起一样。
乔瓦奥让他们给他讲讲跟乔希相遇的经过。
负责对外发言的周宇遮遮掩掩地简单讲了两句话。
乔瓦奥很善于捕捉重点，也许是属于艺术家的敏感天赋，也许是他本来就对这一段经历关注过度，他说：“我知道了，你们也跟卡斯有关。”
卡斯是世界大战的导火索，这段历史还没有走远太久。这个名字就跟禁忌神话中的恶·魔一样，带着强烈的不详意味。
巴林用审视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路雨掐了一下他的大腿，他于是不敢再造次，安安静静地低头吃饭。
乔瓦奥没有为难人的兴趣，他没有再逼问什么，只是开始自己讲话，像一个孤独了很久的老人，对着听众喋喋不休。
“她是个好孩子。我们家族里最好的孩子，很听话，比我们所有孩子都听话。我不能够理解她，”乔瓦奥的语速变得急切，“她是个笨蛋。她死得很不值，对吗？她死于愚蠢，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自恋狂，以为自己能够对别人的人生负责，以为自己能够拯救卡斯，以为这些战争债要算在她头上。”
客厅因为他的大吵大闹变得热闹起来，大家知道他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奇良低着头，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带动着刀叉来来回回地折磨已经软烂成一团的鹰嘴豆，他额前的刘海长了不少，遮挡住了他的眉毛和眼睛，没人看出他此刻拥有什么表情。
周宇放下刀叉，头看向天花板，眼眶红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章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她死于良心。”
乔瓦奥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
三层小楼的住宿空间完全足够，但是保险起见，路雨、陆英、巴林还是挤在同一间屋子，章驰和阿弥住一间，奇良和周宇住一间。乔瓦奥愿意接纳他们一段时间，章驰提出要给住宿费，被乔瓦奥拒绝了。
他认为他们的到来是一个礼物，证明这个世界上有乔希这个人来过的痕迹。
有人曾经记得她。
在她的死亡不允许被报纸报道的前提下。
晚上，章驰调出来宝石骑士，让它选定了“奥天帝国鸦青市马刺区权杖街81号”为目的地，给出根据安全性、时间、路线复杂程度等三个因素排序的规划线路。
这才是她来奥天帝国的真正原因，一天也不能耽搁。
第335章
人站得越高，力有能及，越发现自己的力有不能及。
章驰睡在一楼东南方向的小卧室里，
这个房间是原本的保姆房，房间不大，里面看起来也跟乔瓦奥说的一样，
不常住人，简单的打扫不足以清除房间里面犄角旮旯的脏污，章驰躺在床上仰头，
跟天花板角落的蜘蛛大眼瞪小眼。
蜘蛛胆大包天，无声地拖着蛛网深度下滑。
“阿弥。”
“您好，
我的主人，
您有什么吩咐吗？”
“把蜘蛛抓走。”
阿弥眼珠子闪了闪红光，
走过去原地起跳，蜘蛛被抓在了他的手掌心，他娴熟地往里面裹紧手掌，等到蜘蛛死掉，扔进了垃圾桶里面。保姆房隔壁是一个卫生间，阿弥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唰啦啦——”房门没有关上，
外面响起来冲水声。
将自己打理整洁，
阿弥又走回了房间，
关上门，眼睛里的光短暂地又闪一下，
接着安静地在角落休眠。
碍人眼球的蜘蛛没了，章驰还是没有办法入睡。
脑子里面闪过很多人脸，
死了的，
活着的，
在面对不能够接受的结果时，
人们往往学会反省，人类很擅长积累经验，
于是她努力地寻找这些答案中可能存在的漏洞和错误。
如果改掉某一些过程，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她在记忆里翻来覆去的找，最后每个人的答案似乎都能够自圆其说，就像在垃圾岛的时候，明明也算是过得不错，仍然选择藏进集装箱的查林一样。那种可以称之为宿命的东西，被随机降临的厄运撞上，于是成为了一个人的终章。
宿命。
如果乔希没有回头，也许她不会自杀。
可她没有回头，未来某一天，还没有到垂垂老矣之时，想起来当时的软弱，那些因为战争死去的卡斯人，没有因为她赌上自己的性命而活下来，真相没有大白于世界，她会不会像现在一样，因为愧疚，拿起来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她始终要面对世界对她的酷刑。
在听见乔希死讯的时候，她竟然没有那样意外。
她竟然早在脑子里面预设过最糟糕的画面，在经过那么多人的死亡之后，死亡便成为了一个答案的常态。
抵达K让她去的那个地点，她面临的又会是什么呢？结束，还是新的危机？
K想要利用她做什么？
K到底是谁？
有了她这样一个好驱使的傀儡，就算做完任务，他会真的放手给自己自由吗？
就算，就算她从此真的自由，这个世界最后又会给她什么答案？
阿蒙托利已经盯上了她，巴林在行动之后还没有机会通知到奥天帝国，但早晚，奥天帝国的情报人员会查出来当时在港口的情况，得知她已经离开了白银共和国，宝石骑士没有在奥天帝国横行的能力，维纳斯之手虽然没有比肩宝石骑士的计算分析能力，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优势——
它完全掌握在奥天帝国皇室的手中，跟搜查执法人员的配合会更加高效。
巴林是一个定时炸弹，但也是她谈判的最后一张底牌，他也不能够死。
她就像是被架上了绞刑架的罪犯，绳子挂在她的脖子上，脚下是噼里啪啦燃着的柴火，等待观看行刑的观众陆续到齐，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判决，她就能够死得明明白白。
章驰从床上坐了起来。
双手插进头发，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面对这个的世界未知，她明明拥有了越来越强大的联结，却越发感觉到渺小和失控。
一个走在钢丝绳上的杂技人员，风吹草动，就可以害得她满盘皆输。章驰仔细捋出来从港口出发到现在发生的所有事情，所有跟她直接或者间接有关系的人。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信神。
为什么那么多，在白银共和国，拥有无数人向往的权力和财富的人，会选择归附、聆听一个莫须有的神的声音，在一个什么都不是的神父面前谦卑。
神会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上缴他们站在高处的惶恐和迷茫，皈依更伟大的伟大，转过身，他们就能心安理得的入睡，带着被许诺的希望重新走进现世。
人站得越高，力有能及，越发现自己的力有不能及。
周宇和奇良至今没有问过她要去哪里，未来如何。
他们给了自己信任。认可她解决问题的能力，认为她会给出一个最好的选择，好过他们去选。
她当然不能够露出来恐慌和迷茫，甚至不能够流露出来过度的悲伤——悲伤是一种软弱。
她需要站在所有人的前面。
突然之间，章驰又想，如果是纪湛的话，会怎么做呢？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消失得也莫名其妙，但就是勾起来她脑子里面一个弦，震荡着抖出来关于这个人的一切。
他会迷茫过自己的选择吗？
他会后悔吗？
阿蒙托利找上了她，他也势必会受到牵连，他会全身而退吗？会后悔曾经留下她吗？
无数的问题冲撞着章驰的大脑，她越来越感觉到烦躁，像一万只蚂蚁在脑子里面竞走，一只超过了另一只，马上又有第三只跑过去。
最后，她想到了那一株植物。
伸出手，章驰轻轻按了一下在掌心冒出来一个小头的种子，绵厚的手掌包裹住种子的外壳，隔远了，什么都看不出来。
“喂。”没由来的，她跟植物打了一个招呼。
安静。
植物没有讲话。
章驰被自己逗笑了。
她一定是脑子坏掉了。竟然觉得这个小怪物也有一点亲切。
现在她突然分外好奇自己的“身世”。这样一点点的好奇和期待，就这样在所有的迷茫和慌乱中横冲直撞，挖掘出来一条明明白白的生路。
她不信神。
保留这样一点对于世界的期待，恰好可以成为她最后奋斗的某个小目标。那种称之为希望的，让每个在城市里面蝇营狗苟的人从万分依恋的床上醒过来，整理乱糟糟的心情，排除万难挤上公交、地铁、空轨，去面对并不想要来到的地方，不愿意坐下的工位，完成那些厌恶的工作内容的东西。
一点点，对于未来的希望。
只需要一点点，就可以托着他们去完成很多很多的事情。
整理好心情，章驰掀开被子，重新躺好在床上。为了某个伟大的主义行动，当然很好，唯一的问题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每天都要面对世界给出的失望，于是如今，她发现了自己身上一个优点，为了某些并不伟大的事情活下去。
活下去，抱着自己都没有看见的希望，等待事情峰回路转。
凌晨1点23分。
一道铃声将在睡梦中的章驰唤醒。
睁开眼，房间闪着红光，光源来自阿弥的眼睛，他嘴巴开合，平直的声音从喉咙——也许是喉咙里面传了出来：“警告，有不明人员靠近。”
被宝石骑士接入后的阿弥重写了程序，从一个普通的陪伴型机器人变成了集合保姆、保镖、厨师于一身的复合型机器人——宝石骑士不仅入侵市政的数据库，还每天坚持输入新闻报纸和论坛热帖，乃至于网上分享的游戏外挂、升级资源，分门别类的储存在了容量大到离谱的“主机”里面，经过它的调教，阿弥的功能性发生了从1到100的越迁。
章驰从床上快速爬了起来，她没有带睡衣，衣服没有换，枪就藏在她的胸前，掏枪的时候，她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什么东西正在穿过草坪。
就在窗户外面。
窗帘是关上的，窗户没有关——这个保姆房的窗户是坏的，可能房子受过大风，窗框发生了变形，无法完全合拢。
现在看来，这竟然是一个好事。受到硬件条件制约——传感器，太过隔音的窗户也许没有让阿弥敏锐察觉出不明人员靠近的动静。不过有时候，这些动静并不一定是入侵者，据奇良和周宇所说，在船上的时候，阿弥就经常对房间外面走动的船客报警，为了防止阿弥惊动更多的人，他们还关闭过一段时间阿弥的报警功能。
也许是虫、鸟、或者别的在夜晚出没的生物。
很快，这个猜想被打破。
她听见了脚步声。
章驰将枪上膛，用语音模式在终端里面给所有人发了消息，这个过程用时不到十秒，窗户外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晰，声音有所重叠——不止一个人。
最好的可能，来的人是邻居，酒鬼，流浪汉，从房子附近过路。
最坏的可能，奥天帝国的情报人员。
巴林不知道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上了他们，又或者是在他们从白银共和国离开的时候就埋下的伏笔，他们的行动被别的什么人盯上。也可能是维纳斯之手，那个掌控奥天帝国的人工智能兼超级计算机，在事先输入过某些指令的情况下报告了他们发现的异常。
没有人可以做到在这个世界上了无痕迹，这个结果她已经有过推测，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太快了，她不能够在这个时候被抓到。
额头流下来一滴冷汗，章驰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的脑子冷静下来，第一步，打开所有的灯。
他们选择晚上来，并不一定是这个时候才突然得知什么，晚上是人最容易放松警惕的时候，章驰冲出门去，打开了客厅的灯，她自己藏在一个大的柜子后面——突然亮起来的灯光可能会暴露她自己的站位，人还没有进来，接着照拂到草坪外面一点的灯光，她看见了两个正在翻窗的人影。
目标就是这栋房子。
砰。
章驰开了枪。
人没有打中，反倒惊醒了这栋房子里面正在睡觉的人，她的消息提前发出去，路雨、陆英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已经蹬蹬跑了出来，奇良和周宇晚一点，最意外的是乔瓦奥，一声尖叫，从卧室里面跑出来，看见了那两个钻进来的人，又不出意外的再尖叫了一声。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