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其实他们才是最不想看到太多的人上墙的人。偶有几个,把其他人吓退,就可以了。
但除了奇良之外,现在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
“岛府的人知道是你从中作梗,”章驰坐在餐桌的主位,现在正是吃饭时间,众人围坐在长条形的餐桌两侧,左边那头是周宇,右边那头是章驰,她隔空喊话,不得不声音放大一些,“他们会想要找你。”
她和奇良都没有露过脸,周宇是一个天选的倒霉蛋,他躲在幕后,岛府的人却看见了他这张脸。
他是这个岛的设计师,他们从前放任他在这里自由自在,是因为他还没有生出逃跑的异心,现在他立起旗帜要跟岛府唱反调,如果他疯到将这座岛的所有秘密公之于众,那么垃圾岛就会迎来史无前例的混乱。
岛府的人会迫切地想找到他。
在这个监狱里面再给他找一个监狱。
周宇面无表情地伸手从餐桌上拿起一个牛角面包,奇怪的是,相比于第一天知道计划失败时的绝望,现在的他冷静得连章驰都略逊一筹。
——在这个家里,她就像是一个掌舵手,风浪再大,乘客都只是雾里观花,他们能够感觉到危险,但本能地依靠最熟悉这片海的人,如果掌舵手开始慌张,那么他们就会慌张,如果掌舵手还老神在在,那么他们就不再散布恐慌。
章驰心里也没底。
但她不得不装作很有底。
路雨和陆英是最信任掌舵手的人,他们在这两天照常吃喝,锻炼身体,认字看报——章驰认为垃圾岛的教育水平很可能赶不上外面世界的平均线,未雨绸缪地要他们提升自己的文化素养。
这种把戏很容易地糊弄到所有人。
好像她还有别的退路,好像她依然掌控一切,不然她不敢关注在这些如果被抓到就完全没有意义的小事上。
牛角面包在周宇的嘴里撕裂,糖分很快将他的多巴胺系统唤醒,他感到好受很多,吃完面包,他说:“我再也不要出门了。”
众人看着他。
周宇看向章驰:“可以吗?”
躲在家里,好像是一个很安全的办法。
至少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他们需要等待,等到岛府的人这一波被入侵的愤怒代谢完毕,漫长对峙的唤醒无望的疲乏,最终放弃对周宇的寻找,和把他们抓上墙的决心。
章驰点了点头。
奇良倒是没有在岛府那里现过身,他是一个真正的幽灵——他替换了所有的监控录像,在那两个特情机动队的人赶来中控间之前,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留给敌人的只有一个遥不可及的背影。约莫芝麻点大,连枪都放不准,更遑论看清。
但他也不敢出门。
他还没有跨过自己心里的槛,岛府的入侵使他成了惊弓之鸟,令他感觉到危机无处不在,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踩进了一个大坑,被吞吃得一干二净。
只有这个家里稍微安全一点。
于是路雨在家中看守他们两个,陆英负责出门采买食物,而章驰——
她要开始上班了。
医院并没有在新年放假的传统,他们依然跟从前一样,上六休一,有些医生会选择连上十二天,换取除夕夜和初一的休假。
现在是新年的第四天。
她的上班时间还是跟从前一样,这是一份她暂时还不能够丢掉的工作。
医院来往的人很多,二楼的很多伤患都是常年在街头行走的人,他们对于这个城市每天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这里可以探听到很多消息。
道上的消息,官方的消息。
消息不一定准确,机密的消息也不会流入一般人的嘴里,消息具有滞后性,有时候甚至从左耳朵到右耳朵,添油加醋够炒一锅新菜了。
但还是非常重要。
在垃圾岛,足不出户,是真的有可能变成瞎子和聋子的。
章驰从人群中缓慢地穿过,正在排队的缺胳膊断腿的伤患们兴致勃勃地聊天,这并不常见——大部分来看病的都没有家属,或者说本来这个岛也不是什么阖家团圆的地方,他们独来独往,唯一能让他们聚集在一起的原因,就是某个值得所有人关注的议题浮出水面。
比如“六角星”,比如某天在垃圾场把炸弹引爆的傻逼,比如——
墙。
“从港口走的?”
“他们怎么知道港口能够走人?”
“听说是在工厂干活的。趁乱跑进去的。”
“胆子可真大啊……”
“胆子大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得死,一群笨蛋。”
垃圾岛的人不仅素质不高,还很没有同情心。
在谈论起新鲜的死亡时,他们大多带着不加修饰的幸灾乐祸。
他们讨论的是前两天刚挂上墙的三个人。
原来在新年的时候,策划逃跑的人不止她跟奇良,还有其他在道上审时度势,选择这个防御最松懈的区间向岛府的铜墙铁壁发起挑战的人。
挑战失败了。
他们上了墙。
其中一个人是工厂的搬运工,他知道手工编织的货物会被装进集装箱,从港口走,发船时间固定,他们选定了时间,钻进了集装箱里面,但在集装箱过检的时候,他们被发现了。
奇良是个聪明人,他猜到港口会有报警系统——或者说,他通过蛛丝马迹观察到这条出路有报警系统,他的计划是先潜入中控间修改程序。
失败了。
大家都失败了。
幸运的人还活着。
不幸的人在墙上挂着。
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笑料。
章驰不动声色地听完故事,往办公室的方向走,穿过停尸间的时候,她又听见护士们在谈论医院要招一个新的搬运工,在节假日和周末工作。
替代查林。
她上前问了一句:“查林不干了吗?”
正在讲话的两个护士停下了议论,其中一个回答了她:“魏医生,你不知道吗?”
他的表情很费解,好像她根本不应该问出这一个问题。
另一个护士“啊”了一声,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对那个回答的人说:“魏医生这几天请假了,她不知道。”
章驰皱了皱眉头:“知道什么?”
护士说:“查林死了。”
第83章
“不要再做错选择了。”
原来查林就是那三个试图藏进集装箱逃走的“笨蛋”当中的一个。
他在这座岛上过得很好,
打两份工,收入已经远超这个城市的人均水平,他的捡垃圾事业风生水起,
仓库租了一间又一间,生活蒸蒸日上。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想要逃的情绪,也没有任何过去的蛛丝马迹,
让人觉得他想要逃。
没有任何逃跑是临时起意的,至少在这座岛上,
每一个人的逃跑都是在跟死神切磋,
他们不会像在赌|场玩老虎机一样将自己的命运轻易投掷进去,
袖手旁观命运的出口吐出他们想要的结果。
他们都是蓄谋已久。
医院刚给他发放了过年补贴,据说,在钻进那个集装箱的当天,下班之前,他还跟医院的护士约好明天去新开的烤肉店吃饭。
他没有一个地方表现得不正常,连她都看不出来,
他到底厌倦这个岛上生活的哪一处。
章驰坐在办公室里发呆。
她回忆起第一次见到查林,
他还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自己的业务的范围。
——“想要什么货可以提前联系,
我去给你捡,比便利店还便宜,
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每一次见面,他的关注点都在钱上。他好像很努力地想要生活得很好,
好像要在这个岛上扎根生长,
真的安度晚年。
他太努力,
太拼命,
一个连轴转的机器,没有人怀疑过他。
他是故意的。
每个人都有可以抱怨的地方,
每一个人都想逃,他们嘴上不说,他们只是在晚上买醉,在公共场所开枪,一点小事,无休止地争吵和斗殴。
他们是一个炸药桶,通过破坏自己来对抗真正点燃他们的人。
他很平静。他遵守规则,在规则之内,兢兢业业。
护士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他们讨论的结果是他是被骗了,那三个人当中的一个,哄骗他跟着一起在新年逃跑。
不然很难解释像查林这样的人会去做这种不要命的事。
章驰将头用双手撑住。
她忽然觉得,也许,也许正是因为他决定要逃,所以才能日复一日地活成这样的热情和平静。他早就决定叛逆,所以平衡了表面的温良。
她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名片。
手写的名片,上面只有终端号码和名字。
查林,D
盯着名片三秒,章驰拿起了终端。
没有输入号码,查林的终端号一直在她的通讯录里面。
她翻出来,拨打。
——“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她再打了一次。
——“嘟”“嘟”“嘟”
没有人接听。
章驰放下终端,她拿起名片再看了三秒,最后撕掉了名片。
丢进垃圾桶里。
新年期间来医院的人并没有增多,甚至略有减少,这是非常奇怪的事情,毕竟街头上的人更多了,而通常人越多的时候,发生暴力事件的几率也就越大,但现在,不知道他们是在新年期间突然觉醒了和气生财的信念还是觉得在新年期间上医院颇为晦气。
他们不来了。
今天非常清闲,帮几个改造人做了义肢的修复手术,她提前下班了。
在晚上10点50的时候,她开车路过了“墙”。
新年的热闹绕过了这一堵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高墙,这里还是跟往常一样,萧索,寒冷,人迹罕见。
她是唯一一个在此地停留的不速之客。
底下狂奔直上的灯光照亮了挂在中央的三具尸体,那些凸出的金属柱上绑着婴儿手腕粗细的线,线的另一头缠绕着尸体的手臂和肩膀。
这里有很多的线,线拧得用力,好像要透过衣服扎进骨肉里。
三具尸体横放在中间的位置,这一堵墙非常的大,即使这样,两侧仍然留出来很多的余地。
显得这三具尸体格外的小。
最左边的是查林。
他穿着一件连帽衫,一双运动鞋,休闲裤,这是他最喜欢的装扮,很轻便,方便来回搬货。
不论是尸体还是食物。都不在话下。
他低着头,脸看不大清楚了,那些不讲道理的线没有将他的头颅绑起来,给观众看看他的正脸。
谁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什么表情。
他的头发有一些长了,低下头来的时候,完全地遮住了额头,血从他的颧骨一直溜进了脖颈,非常多的血,他身上没有弹孔。
他的两只脚呈现一种怪异的扭曲,松松垮垮得改造营里手艺最差的新人初次动手的编织娃娃,丑得像人,又不像人。
他看上去像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章驰仰起头。
有风从她的脸颊吹过,冬天的风就是这样的冷,刮起来脸疼。她买了一条围巾,品牌货,羊绒的,又宽又大,完美地遮挡住了她的脖子,风无能为力地从领口逃走。
墙上的风更大,吹得查林的头发摇摇摆摆,小船一样,夜里航行。他的领口什么都没有,风刮过去,他不动声色,像是不怕冷了。
怕冷是一件好事。
会怕冷是一件好事。
章驰开车离开。
就在刚刚那一瞬间,她脑子里闪过了很多人的脸,奇良,周宇,陆英,路雨……
墙很大,够挂得下他们五个人。横着放。
***
回家的时候已经十一点过了。
奇良和周宇没有睡觉,他们在客厅下棋,飞行棋,他们特别要求陆英去外面采购回来的。
路雨和陆英已经去睡觉了,虽然陆英已经长成了完全的成年人,但是他的作息还是跟小朋友一样又长又沉。
他们睡在卧室,没有人能将他们从美梦中吵醒。
奇良和周宇的飞行棋竞赛很快落下帷幕,他们只是并不是爱玩棋,只是在晚上找点事情打发时间。
他们在等她回家。
现在她回来了,一颗大石头从所有人心头落了下来。